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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朱白泉獄中上百朱二公書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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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白泉觀察原名友桂,涵齋先生孫也,今改名朱爾賡額。涵齋于仁皇帝,以繪事供奉內庭。觀察雖入貲為郎,性甚剛毅,勇往敢為。屢任封圻,以廉能著,百菊溪制府任倚之如左右手。 庚午夏,隨菊溪制府、韓桂舲中丞剿撫洋盜張保、張鄭氏等,頗樹功績,上特賜孔雀翎。後任江南道,因主議增長葦蕩事宜為河帥陳鳳翔所控。上命钜卿往訊,其人本迂愎,為鳳翔所蠱惑,卒以冒功不實論罪,謫戍伊犁。白泉與餘最善,憶戊午歲冬夜,與白泉及謝薌泉侍禦小集綠筠堂,挑燈剪燭,談論天下古今事,涔然淚下。白泉以王文成自許,二人皆笑其妄,然不期其終以任事犯眾怨,自攖其罪。今錄其與百、朱二公書,以見其事之顛末雲。 其與百制府書雲:「蓋聞人之窮通有數,事之成敗有時,是不必以口舌爭也。物理之是非有定評,國家之體統宜共立,是不可以意氣用也。額雖不才,然奉教于先生長者之前者,亦已久矣。竊聞辱名為上,辱身次之,是故身泰而名辱,古人以為下。額自上年九月,接奉恩命,調任江巡,依侍節麾,俾供驅策。受聖主累世豢養之恩,懷名師特達知遇之感。撫心切齒,罔報涓埃。竊謂料物為河工之根本,葦蕩為料物之基業,悉心剔弊,期裨功益,比較正額之外,增出過倍。 然撥蕩為購,減廳員冒銷之利;按束交方,拂營員偷換之欲。額以隻身獨攖眾怒,固已知其禍不旋踵,功廢垂成。日昨以陳竹香遣丁京控,蒙欽派钜公前來查訊,驗尾幫駁回之料,取船弁挾怨之詞,廳營共證,合翻此局。從吏議而誣服,戴覆盆以望天,從古如茲,況在微末。文通有言,若使事非其虛,罪得其實,何以見燕市擊築之夫,對趙北悲歌之士?今以愚昧,於此獲罪,所知為之流涕,路人為之嘆息。撫躬自問,為幸多矣!此所以含笑而入圜土,長歌而膺徽膺者也。 額始謂今年柴蕩陸續出運,七堡、順清河兩處漫口藉以堵合,外南、海阜、山安、海防四廳奇險藉以搶護,誠恐自此廢束,貽戢誤堪虞。以今思之,成敗早遲,皆有期合,實由天定,非關人事也。額於十一年作守潮陽,海氛告警,大幫壓境,屠毒生靈,驚怖城市。額捐貲集勇,謹守疆場,絕濟匪之源,挫觸藩之銳,卒能化梟為鳩,閭閻安堵。繹堂制府(謂那公彥成),以為能,言聽謀決。匪目李崇玉以計就擒,大幫朱賁乞命投款,已可旦夕告成,風濤永戢。而繹堂先生旋被嚴劾,竟坐投荒,時額以居憂得從漏網。三載之後,老夫子秉節海嶠,仍用前策,以賊攻賊,生路既開,輸誠踵至,鯨波遂恬,舶帆無恙,此亦乘勢待時,事半功倍之明征也。安知葦蕩之功,不更待有異日乎?不過為人臣子,有見利於國者,不敢委之時數,而濡滯不前耳。 至於宦轍升沈,一官如屣,久已膜外置之矣。抑聞之,物不得其平則鳴,額之所遇,似不可謂得平矣!然昌黎、眉山之倫,余姚、萊陽之輩,斯並義冠雲天,文雄天壤。當其拂逆殊疆,顛沛垂死,不聞有伏闕訟冤,危辭表憤。誠以卿大夫不比齊民,曲直蒼黃,非爭一口。額待罪監司,通籍中外三十餘年,若複效尤竹香,於獲罪之後再行申訴,豈不重為天下恥笑?如《漢書》之所謂賈豎子爭言,何其無大體者乎?惟願老夫子大人調氣頤神,珍重柱石之身,幸勿以額為念。 額被譴至重不過謫戍,數年之後,循例邀恩,猶可效其犬馬。則額雖在萬里,如依函丈,若老夫子以額之故,至煩聖睿,是額之疏拙,不能周詳以為師門光寵,而轉使慈懷耿耿,則負疚愈深。額遠覽先聖知命之教,中考昔賢處變之方,近驗己身經歷之跡,反求本身貞厲之故,區區寸心,伏乞采察。」 其與朱方伯錫爵書雲:「竊念弟曆官中外,世受國恩,自量移江南以來,思欲稍竭涓埃,勉圖報稱。再四延訪,知江南重務,莫大於防河,而防河機宜,莫先于儲料。葦蕩營者,國家之官地,料物之所從出也。 自齊敏愨(齊蘇勒)開之於前,嵇文恭璜守之於後,天產地利,固足金堤。比年以來,葦營廢弛,料價翔貴,南河庫貯,歲糜金錢數百萬,仍複繕堤不完,漫口屢告,皆由工無存料,猝難購買,欲事搶廂,已成沖決。而葦營地畝一萬二千餘頃,歲產柴千萬束,徒令灘棍、狡兵據為利藪,盜賣採割,轉販到工。額誠私心痛之,是以奉委伊始,不自度德量力,奮然欲除此弊。 欣逢大府嚴明,有司效命,果獲掃除積習,實收成功,於舊定正額二百四十五萬之外,增出余柴四百三十余萬束。而眾怨沸騰,謗書滿篋,吹毛求疵,力翻此局,遂逢吏議,竟掛彈章。若以參詞核之,不復少加辯雪,將含垢後世,傳笑四方,額實無以自容於天下矣!謹按參詞曰『以采柴之刀本采草,而草又不足原估之數,工程不歸實用,錢糧盡成虛糜』云云。 去年辦理葦蕩時,左營俱系淨柴,右營因有下茂地段,土地瘠薄,所產葦柴、烏荻、鹽蒿、紅草、蒲頭五種相間,名五花頭,束交工適用,所以照例詳定與葦、青、淨柴三七勻配。乃星使臨工,以為巧立名目,不容申辯,葦船諸人,遂各希指承順,有三成葦七成草之語。不知例載雜草每斤一厘三毫,此采柴刀本,僅發一分二厘一毫。是所辦之柴,即不必問五花頭與抽改情弊,全以草論,每束折算十六七斤,每蒲草一束,節省將及一分,一百萬束蒲草,即節省三萬兩。何況右營出運之柴三百余萬,業經交廳廂用取,有工收冊報工段為准。左營未運之柴,現俱存儲蕩中,委員查驗方回,乃欲概行抹煞,而以為不適工用,虛縻錢糧乎!此額之所不解也。 「又參詞曰『盡蕩搜括之苦累,樵兵實所難堪』云云。查《工部則例》載,葦營所產之柴,盡數采交,其餘柴之餘,除量為酌賞外,即行盡數歸公。其有私動余柴莖束者,官則從重參處,兵役嚴行治罪。自葦營廢壞,十隊效目勾通附近灘棍,偷漏柴束,轉賣南河。廳員領購之價,乾沒其餘,效目據官產之柴,因以為利,樵兵人等不過分沾餘馥。歷來辦蕩之員,歸苦累於樵兵,分私肥於效目。若以功令繩之,則罪將有在矣!然額昨于奉委時,深知其弊,不肯波及前事,但思調劑兵夫。故詳定章程內,樵兵給與耕地,借與牛具籽種,船兵月餉仍舊。 雖照乾隆以前舊例,設船歸廳自運,而船兵隨船駕運,並無失業。又另加一柴束給廳員,使廳員挪抵購料,於購價內籌貼食米。是樵船各兵等從前乞憐於效目者,其盜賣之利小,此時取給於公家,其調劑之利大。而況兩營樵兵,左營尚屬額設,右營多系雇役,向來效目以四五文一束雇采,而今官以十二文一束雇采,食力為傭,加倍得利,何從苦累乎?夫公家之利,知無不為,縱使有司奉行不力,樵兵竟有苦累,亦當備求實惠,重議恤兵以運柴,不得留柴而養兵也。今南河竭天下不足以供,而棄此額產葦柴徒供欲壑,令司農有仰屋之嗟,天府縻水衡之費,又額之所未解也。又參詞曰『把總錢永勝據實具稟蒲草,即將錢永勝頂戴摘去,勒令受裝蒲草』云云。本年二月十五日,錢把總在蕩督裝,以『連柴夾草受裝出蕩,已有一百九十余幫,尚存船八十餘幫,現在受裝』具稟。 額因查蕩時,柴束並無蒲草,知系預為抽賣抵換地步,即於十八日接稟嚴行批飭後,恐蕩內耳目難周,果有包蒲夾草等弊,隨於十九日據錢把總所稟,劄行韓守備,移會王參將,一體嚴查駁換。又恐承辦之人未免回護,添委知縣劉平驕專查有無夾草,錢把總並未再有稟白請驗柴束。是額之批飭,專為不許受裝夾草而設。迨後順清河漫口搶築,需料孔殷。錢所運料船,在李工停泊,去工四十裡,順風五六日,觀望不前,潛回浦寓。是以會同庫道,摘頂示懲。其去具稟蒲草時,案隔半月,仰卷可征。錢把總希圖脫罪,巧構南箕,而星使驗明批稟,不顧文理之順逆,以剔除夾草者反為勒裝蒲草。遂使海上樓成,台中讞定,此又額之所未解也。 「又參詞曰『汰黃堤運到之柴,經各廳具稟短少』云云。本年八廳共稟稱,浚船所帶淨柴,大捆者俱執以自賣,余柴概不交納。及拆稱垛計,每垛竟柴只一萬四千餘斤,而每垛折短茸草有一萬一千餘斤。額去冬盡蕩搜括時,收買余方之例,業經會庫道裁革,船兵何從得有餘柴?其沿途抽改無疑。是以各道特奉制、河二憲委審得實,責處目兵。 然葦營兵目,積弊相沿,旋有山安廳稟請驗收到工葦柴。經委員覆稟,驗明船兵所交之柴,夾雜短少,每船另有淨柴數百束。吊驗四束,稱重九十餘斤,的系蕩內原捆。勒令交工,即有老嫗幼婦跳河拚命。而山安廳自稟,與船目議明,以原捆交工,八折收受,而船兵又以六分改捆抵交,仍要八折收受各等語。眾證確然,而乃以為畏懼威勢,草率了案。以監司公定案卷為虛,以奸弁挾怨巧言為實,此又額之所未解也。 又參詞曰『左營蕩柴雖無夾草,而每束短少四斤六斤』云云。向來蕩內產柴,濕、幹、枯遞分三種。其初采時,盤箍捆成,以三十斤上下為度。一年之後,內重耐幹者,有二十四五斤,不耐幹者,即止十五六斤。不過報部之時,彼此牽算,約以二十二斤。其實廳員領帑自購之料,並無此數。今左營蕩柴,自去秋以至今冬,存儲一年,豈無耗折?而折內既有堆積愈久,折耗愈多之語。 又曰荒儲蕩地,未運至工,此自河道不通之故,豈得以為采柴罪過?且幸而未經出蕩,星使猶得以驗無夾草。設使河道通行,船兵出運,沿途抽拔改捆,則蒲草亦與右營等耳,觀者豈複代為區別哉?不即左營以驗右營之無草,轉以耗折為斤重之不敷,此又額之所未解也。 「總之,葦蕩之事,非眾人之所樂成,而草創經營,亦非一年所能盡善。是以今年圍估新屆,將下茂五花頭不行估采,將二尺四寸箍口加寬四寸,又奏明試行三年,酌中定額,若果司事得人,日臻起色,其於國計民生,豈無裨益?乃棋局一更,大事盡廢,今年新估八百萬束,隨在盜賣,莫複過問。 刻下雖奉到諭旨,仍須核實採辦,再定章程。而聚訟紛紛,適從誰是,群小泄泄,威令不行,縱有桑榆之效,已見東隅之失,豈不深可痛惜哉?額見收時,星使並未按問,但令隨帶司員代具親供。至額將印卷七套呈核,又裁截要證印稿七件,然後發還。菊溪先生深憤不平,額在獄中曾上書菊溪先生,自明成敗有時,勸勿仰煩聖慮。迨定擬覆奏後,外間傳有折稿,菊溪愈怒不可解。而清河令郭禹修者,與安徽包慎伯蓋實始終蕩事,見額獄且不測,竟私走春明,欲為訴冤。二人去後二日,額始知之,遣急足數輩,追及汶上而返。 會台諫中有劾菊溪先生者(為馬履泰、吳芸),上命星使密偵于彭城。回奏一疏,具言所劾虛無,並為額湔雪,雲:『前征洋匪,辛苦備嘗,家無餘財,人所共知。』或以此重邀天恩,末減罪狀。然前此嚴參乍入,白分立正典刑,乃高厚鴻慈,僅與荷校三月,是聖主好生之德,業已寬無可寬,何敢再行希冀?惟額除弊太驟,眾謗群疑,雖執法大臣,亦為所惑。 卒之陰察其冤,抗表代白,略不護前,額之愚忠,或尚猶有可取,而三代直道之風,其真至今未泯矣乎?故縷布呈,以達區區,伏望閣下于眾惡必察之下,存日久論定之識也。」觀察二書,前書隱忍不辨,得人臣引罪之體;後書分條駁詰,以洗滌百世之名,合而觀之,可互相發明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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