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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儂贅人廣自序(1)


  ——蘇州汪價三儂《嘯旨》

  餘小時讀書西圃,以林鳥為裡舍。每展卷,自首訖尾,方理他冊,不抽閱,不中輟。坐必竟夜,不停晷,不知寒餓,不櫛發頮面。

  一夕,正拈枯管作時論,忽聞欞外呦呦鬼聲,自思不敢為孽,伯有、彭生斷不我厲,我豈畏倛頭惡刹者耶?燃火跡之,聲出竹畦中,見一敗葉為蛛絲所罥,風入竅中鳴。餘始悟曰:「向以為鬼而嗥者,即此是也。」又一夕,疑耳室有偷兒在焉,持杖逐之。見頎然而立者,人也;以杖橫擊,偷之衣紛然而墜,但無聲息。遽以燈照,乃老蒼頭浣其故衣,懸之室中。因思天下事原無實相,皆是人以其意造之,嗣是無疑懼心。

  餘嘗為牧豬奴戲,凡讌集詡為豪舉,輒得大采。又嘗事狹斜遊,每遇名姝,無乞介人纏頭者,或反以橐金佽助膏火。二者皆有利焉,宜其溺矣。忽思輕俠亡賴,非大雅所樂聞,正當一嘗惡趣,即解脫耳。一意敕斷,更不復為。

  向應京兆試,數見刖於有司。友人同斥者,多惝怳悲惶,淚簌簌雨下。餘則廓落宴笑,猶故吾也。甲申當國變,天地裂崩,邑令修故事,群士大夫臨于縣庭,口呼大行,含辛以為淚。餘獨號踴,幾不欲生,平日淚不輕揮,謂其近於婦人也;自喪二親以來,中心抽割,唯此一慟。

  余鮮兄弟,止仲子一人,早游芹水,會逢世亂,乃隱於市。端木貨殖,亦何所譏?閫以內,妻妾二人,雍容井臼,各生二男,共保抱之,無異視。四子友愛,一如同產。二氏皆先我化去。奉倩哀殞,蒙莊鼓歌,俱失物情之正。餘唯順天委運,禮以制哀而已。諸子善承吾教,亦喜誦古人書,亦競為歌詩,亦嗜杯酌,亦精于奕,亦涉書林畫苑,亦好作四方遊。餘嘗戲語曰:「諸如類我,不忝以生,頹老不遇,幸無克肖。」今皆得成遂,皆有妻孥,皆服章縫為聖門弟子,駸駸乎有進取之意,得者自得,失者自失,不以縈老人之懷。

  至若朋友,吾性命也。願言結契,莫非俊人;率爾相遭,便如夙昔。脫口披肝膈之言,對面領詩書之氣。有若志跡乘離、判若行路者,即其人可知矣。鼎新以後,同學吾友,仕粵東者死兵合浦令陳室臣,大埔令蔣文若,化州守曹蜚孟,粵西者死疾興安令王非台,宰嶧者死墨誤嶧縣令吳丕能,帥河北者死顛連河北左營遊擊沈元培,貢大廷者死于鬼、于盜侯公羊病而死祟,張政起為盜劫殺,仕兗仕苕仕汾者,皆以真樸不能突梯上官,並見黜落兗州通判項莘友,武康令吳定遠,平遙令朱兼兩,以進士為吏部選人,沉廢數十年,不能沾一命者多有。

  嗟嗟!士人著進賢冠,為南面貴人,可謂榮矣!乃累累遭挫辱,終其身困踣不聊,以至死。余雖不幸,猶得優遊林水,泰然以韋布老。酒國詩城,長為三儂湯沐邑,此非天縱之耇民哉?余一生遭罹,大抵平樂,間有奇厄,冥冥之中,默為提救。壬申,隨先君官楚,道經彭澤。江岸忽崩,檣柁盡折,舟壓其下,料無生理。食頃,有聲{門赤}然,舟浮水面,是歲家中不戒於火,藏書數萬卷悉成灰燼。歸而典衣賃屋,複集數千卷。乙酉城陷,為亂兵所掠,僅存零帙,遍從書肆配合,其粗有頭訖者,又得數百卷。辛卯,被一窮戚胠竊殆盡。於三四年中,節湯糜之費,又聚得數十卷。丁酉遇禍,皂隸入吾室,枵然烏有也;見幾上書,捆之以去。因憶往昔平陽書乘,珍護甚嚴,唯恐飽蟫鼠之腹。乃于二十餘年之內,一災於火,二災於兵,三災於盜,四災於皂隸,可勝歎哉!乙酉,江左鼎沸,海上帥縱兵劫民舍,口呼縛儒冠者,破我闥而入,剿掠靡遺,餘幾被縶,越牆而僅免。己亥,入豫州,過老兒莊,群盜截劫。一魁曰:「彼書生者,行李可憐,不足供東道。」大笑揚鞭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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