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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官保


  友人景君祿為予言:其表弟三官保,滿洲某旗人也。年十七八歲時,皓齒明眸,雪膚華髮,言笑嫵媚,儼然好女子,且善自修飾,見者靡不流矚;外秀如此,宜其溫文蘊藉,藹然可親矣。乃負氣淩人,好勇逞力,往往於喧衢鬧市間,與人一言牴牾,或因睚眥小怨,必致狠鬥凶毆,雖破腦裂膚,終不出一軟款語。有北宮黝之風,不知者親而近之,知者避而遠之。鄰里畏憚,號為花豹子,以其美而暴戾也。

  更有佟某,號佟韋馱,亦城北之市虎也。與保素不相識,嘗與茶社中,片言齟齬,輒相毆擊,其朋極力解紛。佟大言曰:「汝既稱好漢,敢於明日清晨,在地壇後見我否?」保以手撫膺,雙足並踴,自指其鼻曰:「我三官保,豈是畏人者?無論何處,倘不如期往,永不為為於北京城矣!」於是彼此不復言,各自散歸。

  翌日黎明,保單身徑至地壇後,坐俟良久,始見佟率其黨十五六人,悉惡少年,洶洶而至。保迎叱曰:「汝鳩眾來,欲打我耶?」佟曰:「然。」保大笑曰:「我苟懼打,豈敢複來?任汝鼠輩所為,但一皺眉一呼痛,非好漢也!」言次自去其衣,赤身臥地上,曰:「勿汙我衣,速打!速打!」佟眾蜂擁其前,木棒鐵尺亂下如雨,一霎體無完膚,四肢不能轉側,猶哂笑怒駡。佟益怒,取棘針一掬,刺入保兩足指甲縫中;又用豬鬃,探其尿管,深入二寸許,仍罵不絕口。佟知其終不可伏,急投杖跪而抱持之曰:「君神人也,吾等甘拜下風矣!請破產調攝貴體,願終身伏事作一鷹犬,肯收錄否?」保憊甚,不能作了然語,但首肯而已。佟覆之以衣,畀歸家,醫治兩月始愈,瘡痂漸脫,美好如故。遂與佟約為兄弟,逐日與俱。鄉鄰竊歎,以為保得佟,虎角而翼矣。

  保居近安定門,門外舊營房之東,故有關帝廟,保與佟暨其党十余人,常聚集於其中。或掇石較力;或懸空架橫木,為翻筋斗豎晴蜓諸戲;或在巨竹長數丈,張布為帆,仿白虎幢之制,騰擲身首以示技巧,名曰中幡。入夜,則聚談開飲,評論某也強,某也弱。所言強者必尋釁,以折辱之,是以睥睨一方,稱為土霸。雖屢為官司懲勸,不少悛也。

  一日,方與眾擲壇為樂,忽一人貿然直前曰:「汝亦聞城南有張閻王乎?」保曰:「亦或聞之。」其人哂曰:「即我是也。」保曰:「來此欲何為?」張於膝裙中出一匕首,長七八寸,甚銛利,舉足踏石按匕首於膝,須髯盡張,目眥欲裂,叱保曰:「鼎鐺猶有耳,豈不聞張閻王是好漢乎?觀汝形貌,不過一女子加弁耳,乃亦盜虛名,稱豹子,得不令好漢掃地?今來與汝一較,苟不苛,當留汝命。」「不苛」者,其類創語,猶言「不輸」也。保睨之而笑,回首視佟曰:「常言太歲頭上動土,今果有其人矣,試言何以較量?」張曰:「將此匕首自刺肌膚,不形隱忍之色,汝自審能否?」保拊掌曰:「吾謂挾泰山,超北海,或有不逮,若僅此區區,何雲不能!」亟接匕首,退坐石上,裸其右股示張曰:「即刺此可乎?」張曰:「可。」保曰:「但平平一刺,何足道哉!吾試一新汝目!」乃於股上刻劃至骨,吱吱有聲,劙成「天下太平」四字,皮翻肉突,血流被踵,肌膚白嫩映面,色如胭脂染雪。旁觀者無不蹙眉齧齒,代為不耐,而保談笑自若,似不毫痛楚者。然張大驚,自投於地,曰:「名下故無虛士,小人瞻仰無由,故假此以相試耳,望海涵以恕唐突!」保掖之起曰:「君是吾輩中人,如不棄,請兄事君。」張大喜過望。保得佟、張為左右手,愈縱橫無所忌憚。

  上元夜,三人踏燈於四牌樓,漏三下,飲于酒家樓。見一人貌帽狐裘,肥胖長大,年約三旬;又一少年,約二十許,冠紫貂冠,襲黑羔裘。從八九健僕,對席而坐,頻目視保,耳語而笑,笑訖複視之。保益作婿態,眼波頻溜,二人心醉已久,況加酒醉,少年乃出席向保曰:「元夜相逢,緣卻前定,曷不同席一飲,快談衷曲乎?」佟、張怒,勃然欲動,保肘張而躡佟之足,即趨對曰:「即蒙垂愛,何幸如之!」二人喜極,擁之入席,狎褻百端,忽少年以所飲餘酒斝保曰:「小哥能盡此杯,洵可人也。」保一手接杯,一手握其臂,極力扭之,少年大聲呼叫,蹲身凳下。中年者,以為戲,方鼓掌而笑,保回肘撞其胸,仰踣于地,佟、張複來相助蹴踢,二人滾地甚苦。眾僕烏合搶攘,三人大揮老拳,勢不可當。四俯紛紛走散,顛撲狼藉。三人一無所傷,徑下樓去。比金吾步軍來捕,三人已去遠不可蹤跡矣。次日處處相傳,某宗室在某酒樓,為匪類所窘辱,亦平日恣橫恃勢之報也。保聞之,意得甚。

  會夏日,保偕佟、張遊行郊外,小歇一墓門下,論及剛勇,保歎生平不逢敵手。佟曰:「一人善射,百夫決拾。雖然,京師之大如海,豈無傑出之士,惜我輩未遇。」隨戟手指門內一塚曰:「弟知之乎?此余斑龍之墓也。余斑龍者,山東臨清之回人也,號余大漢,在生時賣大刀丸於廟市,起家數千金。有李存孝之勇。嘗與勇士馬猛較力,馬揮鐵鐧劈其首,餘奮臂一格,鐵鐧飛墜二十步外,折為三段。又嘗生拔鹿角,故號斑龍。吾儕生晚,不獲同時,今日對墓景仰,猶令人徘徊不能去。賢弟勿輕量無下士,恐斑龍有知,攝揄於地下也。」保艴然不悅,曰:「斑龍之事,傳聞太過。予若遇李存孝,當北面事之;若遇斑龍,正未知鹿死誰手耳。」言次,大雨暴至,抵暮不休。三人四顧,驀見百步外有鴟吻露樹間,冒雨就之,則廢寺一區,無有主者。佟、張喜曰:「即此可以宿矣。」攜有酒肴,除地坐飲。保終不樂,佟深悔失言,多方引咎。

  已而雨霽月來,夜近三鼓。保見門外有人窺伺,軀休仿佛甚偉,保叱問:「為誰,寧不知花豹子與佟韋馱、張閻王在此耶?」言未已,其人履閥而入,指保大笑曰:「今來與汝較,果鹿死誰手!」保大怒,右足飛起,其人以手格之,足痛甚,不覺踣地。其人提保之臂,卻步出門,保匍匐隨之,肘膝並行,直至階下,驀然拋擲之,保身起半空,飄飄然如風卷落葉,墜落牆外。其人倏不見。佟、張大呼追救,杳不可得。大索半夜,至天明始得,保于余斑龍墓側,瞠目僵臥,形如夢魘;呼叫移時,始蘇,不能動履。佟、張迭負以歸。右足五指俱折,脛跗青腫。

  保自此爽然若失,幡然而悔,遂折節讀書,不復語力。見人謙抑巽順,犯而不較,卒為善士。或遭素日党類於途,輒逡巡走避,若將浼焉。人有述其向日行徑者,即赧然如不自容。佟、張勸其振作,但含笑不語,佯以怒激之,唯敬謝而已。二人無如之何,索然而去,終身誓不相見。後入籍為羽林軍,從征緬甸,陣歿,年甫二十有零。

  恩茂先曰:

  一趺輒悟,改過如決,若三官保,真勇者也。

  蘭岩曰:

  剛勇自恃,漸至朋黨多,而所為不善,禍不旋踵至矣。屢困以極苦事,不稍挫,卒為斑龍一銷其戾氣,改過遷善,以獲安全。余之有施於保者厚矣。雖然,苟非保有從善之機,斑龍有靈,亦將奈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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