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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十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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廣播喇叭 廣播喇叭裡的聲音一家人是都聽到了,開始也以為是在窗根底下,待聽出是傻祥娘的聲音,又以為是傻祥娘找上門來了,可也不對,她說的是李文廣、李文路,怎麼找到這裡來了?定一定神,才明白是廣播喇叭了,今兒這廣播喇叭也不知是風順了還是調的聲兒大,真就跟在窗根底下一樣。 再聽下去,一家人就不由地有些糊塗,罵的是李文廣、李文路,說的卻是往胡同潑水的事,而傻祥老婆的瘸腿,還真是在胡同的冰上摔的!更奇怪的,是傻祥娘的罵法與以往房上的罵法也不同,有些咬文嚼字的,還有些大喘氣,上句說完了下句半天才跟上來,就像有人在一邊教了她說一樣。要不是那嗓門的粗啞,還真識不出說話的是傻祥娘呢。比如她說,樹欲靜而風不止,我們要時刻注意地富反壞的新動向。還比如:你們把貧下中農看成你們的眼中釘肉中刺,不置於死地,你們豈能甘心!這種話,十個傻祥娘怕是也說不出來。聽著聽著,果然傻祥娘就說了一句,大聲點大聲點,聽不清聽不清。旁邊就出現了一個男聲,也不知說的什麼,只聽傻祥娘又說道,李文廣、李文路,你們不要以為技術上有一手就為所欲為,無產階級可以罷走資派的官,貧下中農也可以罷你們的技術,技術,技術算雞巴個屁呀! 最後一句,才顯出傻祥娘的本色來了,但很快就換了個男聲,連她的廣播也一同罷了。男聲開始念起報紙上的一篇文章,是關於清理階級隊伍的,大意是,被管制的階級敵人已經暴露在了光天化日之下,但還要警惕隱藏的階級敵人,萬不可掉以輕心,麻痹大意云云。一家人聽著,半天也沒人說話,這傻祥娘唱的是哪一出啊,莫不是胡同的水流到李文廣家的水道去了,她把事情當成是李文廣幹的了?還是她看李文廣家好欺,有意嫁禍於他?那個男聲,聽口音不像是村裡人,不是村裡人就一定是工作隊的人了,工作隊走了一撥又來一撥,這些年一直就沒斷過。而傻祥娘,能這麼樣讓她聽話的,也只有工作隊了吧。 文章念完,又換了個男聲,這男聲一聽就知是誰了,村支書米囤固的兒子米小剛。這一二年,米小剛的聲音總在喇叭裡出現,他是團支部書記,又是黨支部裡的宣傳委員,喇叭就成了他自個兒的一樣,除了階級鬥爭的聲音,其它聲音都被他禁止了,像誰誰家丟了一頭豬,哪個生產隊丟了一頭牛,甚至誰誰家丟了個小孩子,他都一律地不准進喇叭,說喇叭是無產階級專政的陣地,豬、牛都進來了,不成了豬、牛專政了。他長得相貌堂堂,嗓音卻有些尖聲尖氣,就像個沒發育成熟的大孩子。他一上喇叭,村裡人就會說,米喇叭,米喇叭又要專政了。有些城府的還會作分析說,米小剛不過是只跳蚤,頂多叮人家幾口,他老子才是一隻老奸巨滑的貓,看似是眯了眼睛不聲不響,一旦睜開眼睛,要吃的就是一隻大獵物了。 米小剛是以第三者的身份出現的,他自是堅決站在貧下中農傻祥娘一邊,堅決批判富農分子李文廣、李文路(他的邏輯,是凡解放前出生的地富子女,都可以叫作地富分子)。他說往胡同裡潑水不過是他們向貧下中農反攻倒算的一個信號,不提高警惕,他們就會得寸進尺,幹更壞的事情。他們其實已經蓄謀已久了,為什麼他們要削尖了腦袋往技術裡鑽,是因為他們愛勞動嗎?不是!是因為他們比別人聰明嗎?不是!是因為他們有一顆時時想翻案的野心啊!事實上,只要有機會,他們就決不會放過,生產隊關鍵的技術崗位不是都被他們把持了嗎?他們不是已經開始利用職權排拆貧下中農子女、重用臭老九子女了嗎?他們不是見了貧下中農不理不睬,愈來愈擺起剝削階級的臭架子,妄想有朝一日重新騎在貧下中農頭上作威作福嗎?米小剛還說,可怕的,不是已經揪出來的階級敵人,而是還沒暴露的階級敵人,更可怕的,是有些人還有意地跟階級敵人同流合污,與貧下中農作對,據說,胡同裡的水就是有人和李文廣兄弟一起幹的,貧下中農摔瘸了腿他們還幸災樂禍,在家裡又燉肉吃又聽京戲,是可忍孰不可忍…… 聽到最後,一家人才有些回過味兒來了,原來,這是把他們往階級敵人那邊推啊! 這真是大大超過了一家人的預期了,連最敏感最擔憂的母親也沒想到呢! 李三定,秋菊、秋月,父親,都不由地聚到母親的大屋裡來了,平時他們一個個的都主意大得很,這時候卻都有些傻,不明白事情怎麼轉眼間就變成了這樣了? 由頭自然是在李三定那裡,但這時候,大家連責駡李三定的心思都沒有了,秋菊、秋月手裡的活兒沒顧得放下就跑來了,秋菊拿了只鞋底子,底子上的針也不知掉在哪兒了,腦袋轉來轉去地找著,愈發添了不安的氣氛;秋月則拿了把剪刀,一臉憤憤的模樣,仿佛要找人算帳似的;父親呢,不知為什麼啪地把收音機打開了,就像要從收音機裡找答案一樣。但秋月接著又啪地關掉收音機,父親也沒什麼反應。顯然,父親的心也亂了,一樣地不知如何是好了。而母親的情況就更不好了,上房罵就夠她受的了,何況現在是上了喇叭呢!上了喇叭,就等於跟政治連在一起了,跟政治連在一起,就不是一個傻祥娘的問題了。一個傻祥娘還惹不起,再加上工作隊,再加上村支部……母親心裡一急,氣短得幾乎上不來氣,索性就一聲接一聲地呻吟上了。 李三定手裡拿了一把竹棍,這一局,地上的竹棍眼看就要挑完了,卻被喇叭給攪了。他眨巴了眼睛,看看這個又看看那個的,自知這回是難逃罪責了,便說道,我,我找米小剛去。 李三定是不由地要用一用挑竹棍的辦法了,他想,要是先把米小剛挑開,再一個一個地挑開其他人,事情不就了了。但他還沒走到屋門口就被父親拽回來了,父親說,找米小剛頂個屁用,以為他會幫你?他整你還正愁沒機會呢! 父親這一說,秋菊、秋月立刻就想起米小剛和金大良打架的事了,秋月恨恨地看了三定說,都是你,一宗接一宗的,不把這個家毀了你是不甘心! 秋菊也說,就是,一天一天地數數,打回來你哪天消停過啊! 躺在炕上的母親也忍不住說,嘩一聲嘩一聲的,聽著就知道不好,哪有那麼用水的,造孽啊! 大家的話顯然影響了父親,李三定眼下又被父親拽了胳膊,就像一隻逃不脫的小雞一樣,父親伸出另一隻手,十分方便地就打在李三定的臉上了。父親嘴裡還罵著,你個不成才的東西,什麼事都毀在你手上了,什麼事都不要想了! 李三定捂了半邊臉,手都要被烤熱了,眼睛都有些模糊不清了。他知道那「什麼事」指的什麼,就不由地說道,毀……毀就毀了,反正……反正老師我是死也不當的!他的臉是太疼了,要不是疼,這話他就不會說出來了,老師的事,他躲還躲不及呢。 這一說,秋菊、秋月就有些發怔,看看李三定,又疑惑地去看父親,敢情這家裡,還有她們不知道的事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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