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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十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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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說,這時候的大隊幹部當得也實在不易,一邊是農業學大寨的任務,一邊是階級鬥爭的任務,一邊是公社黨委的直接領導,一邊是工作隊面對面的督察,哪邊都不敢慢待,慢待了哪邊都是了不得的大事。這陣子米囤固和金七友真是忙壞了,白天督促拉土墊沙,晚上還要安排各生產隊的會議,白天對的是生產隊長,晚上對的是政治指導員,一個一個的隊,一個一個的人,都要在腦子裡過一遍。要都是學習的會也省事了,問題是發現階級鬥爭新動向的的生產隊愈來愈多了,隊與隊比賽著似的,幾乎每個隊都有人被揪出來了。每個隊都有幾個骨幹,幾個骨幹像是揪人有癮的,瞅准了一個目標,死活也要把他弄成眾矢之的。而眾人呢,一邊愁家裡的事沒空做,一邊又對被揪出來的人有興頭,白天累個臭死,晚上一說開批鬥會,齊刷刷的一個都不會缺。揪出來的人有現行問題的,有歷史問題的,現行問題還好辦些,歷史問題還要派人去外調,不然批鬥會上批什麼呢? 外調的事,原本應該生產隊自個兒派人的,但一拉土墊沙,派誰誰提土方任務的事,說土方任務不去掉,外調怎麼能調好?調不好,批鬥會開不出品質誰負責? 在這件事上,據說米囤固和金七友爭得厲害,一個說外調的人可以去掉土方任務,一個就說堅決不能去,一個說政治任務壓倒一切,一個就說誰敢說農業學大寨不是政治任務?兩人鬧到工作隊那裡,工作隊自是支持米囤固;金七友不服,又鬧到公社黨委那裡,公社黨委又支持金七友。兩人僵持不下,索性哪裡也不找了,生產隊的外調人員也不用了,外調任務全統上來,交給了大隊部的米小剛和金大良。兩人一個是團幹部,一個是民兵幹部,團員和民兵都歸生產隊拉土墊沙去了,用不著他們管了,他們自個兒又推三阻四,賴在大隊裡不想下去,把外調任務給他們,也算是給他們身上壓了重擔,別人再不好說什麼了。他們拉幫結夥鬧對立的事,兩個老子都是知道的,老子們倒是想得開,覺得矛盾是正常的,只要不出格,隨他們鬧去,老一代不也是這麼過來的?但有一樣,兒子的矛盾老子是不屑摻合的,那樣就太失老子的身份了;老子的矛盾有時兒子摻合一下倒也無妨,一可以給老子壯勢,二也可以讓兒子見識見識,人跟人鬥是怎麼回事,不僅僅是對立、掐架,有時還要退讓、妥協,不然他們怎麼可能到今天?把握得不好,不要說自個兒過不去,上邊一句話就把他們掐掉了。他們的日子,其實也跟走鋼絲一樣,上下左右都要平衡得絲毫不差,稍有疏忽,就可能一個跟鬥栽下來了。 但兒子們是不懂這些的,他們任性得很,也自大得很,外調的事要是由老子交給他們,他們第一個反應就是拒絕,這種辛苦事,該是交給下邊的團員、民兵幹的。好在兩個老子早料到了,先征得工作隊的同意,然後由工作隊跟他們說去,他們就是一百個不樂意,也不便反對工作隊的。工作隊是什麼,工作隊就好比是欽差大臣,誰也說不準他們能起的作用。也許根本就沒什麼,像那個小路一樣,但也許就高深莫測,背後有讓人們意想不到的關係。為此,米小剛自是挨了老子狠狠的一頓教訓,米囤固說,聰明的狗,是不會隨便亂咬人的。 當金大良騎了自行車與米小剛走在外調路上的時候,金大良忽然覺得,自個兒的處境與李三定竟有些相似了,李三定是被迫和蔣寡婦拉車,自個兒是被迫和米小剛外調,都他媽的苦啊!蔣寡婦好歹是個女的,對李三定沒什麼惡意,而這米小剛,對他金大良動刀子都不會手軟呢。 米小剛呢,像也是和金大良一樣地彆扭,但他的表情不像金大良那麼沮喪,臉上閃爍著的是堅定的光澤,不知是對外調任務的堅定還是對戰敗金大良的堅定。金大良想,爹真是老糊塗了,派他這種差事,不是活受罪麼! 不管怎樣,沙地要墊,會議要開,外調的事不能耽誤,一切都算運轉起來了。在這樣的年代,沒有什麼事是貫徹不下去的,只要上邊一聲令下,多麼難辦的事都會迎刃而解。 就好比開會吧,種地的農民多是沉默慣了的,到了人多的場合,怎麼也張不開口。但開會就是要人發言的,張不開口會怎麼開?會開不起來上級精神怎麼貫徹?因此總有那麼些人,有一天忽然地就開了口了,開始三五句,後來幾十句,慢慢地,竟啪啦啪啦地一套一套地說開了。自然都是出身好的,出身不好再能說也沒有發言權。出身好,再能在會上說幾句,當一個農村幹部就有希望了,大隊幹部不敢說,弄一個生產隊長、政治指導員、民兵排長什麼的幹幹還是沒問題的。其實大隊幹部也沒高到哪裡,米囤固本人小學都沒上過,金七友只認得自個兒的名字,其他支部成員也沒一個上過中學的,但當幹部又不憑學歷,發言又不憑認字,只把話說流利了,幹部當起來也就順當了。至於懂不懂農業生產,上邊可是從沒強調過,上邊不強調的事,下邊就乾脆想也不去想了。 想想,沉默寡言的農民發言都一套一套的了,村裡還會有什麼難辦的事呢? 但畢竟,發言跟發言還是有區別的,有的簡明扼要,有的羅哩囉嗦;有的句句說在點子上,有的繞來繞去也不知說的什麼;有的跟唱戲一樣,發一兩回言就上了癮,一開會就躍躍欲試地要說點什麼,一說還就沒完沒了,恨不得整場會都是他的;有的則是沒有大癮有小癮,兩三句,四五句,發了一回又一回,一場會站起來十回都是有的;還有的,愛截別人的話頭,截住了說上一兩句,別人不說了,他也沒話了,別人開始說,他又開始截。因此,一場會就像一個賽場,比賽著誰會說話似的,散了會,別人不說什麼,自個兒還要上趕了問,怎麼樣?我說得怎麼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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