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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十


  向外向裡的路都坐滿了人,每走一步都要先試探一下才敢落腳。米小剛走得似還順當,李三定卻走得磕磕絆絆,幾次都險些摔倒。他感到是有人在故意使絆子,以此表示著對他的嘲弄。他漲紅了臉,胸腔裡裝滿了憤怒,卻又無處發作。他想人們對米小剛不是不想,而是不敢;他想要是金大良在就好了,金大良在人們也就不敢了;他想要是再有人使絆子,他一定跟他拼個你死我活。果然有一刻,他覺出腳又一次地被絆住了,這一次可絆得厲害,一隻腳就像被什麼東西箍住了,拔都拔不出來了。他伸出拳頭,正尋找目標的當兒,忽聽得有人叫道,三定哥哥!定睛去看,原來是毛毛,箍了自個兒的腳的,正是毛毛的兩隻手呢!

  毛毛呵呵地笑著,旁邊坐著蔣寡婦,燈光下蔣寡婦的臉是慘白的,慘白的臉上又帶了幾絲笑意,讓李三定搞不清她是真笑還是假笑。只聽蔣寡婦小聲說,是三定叔叔。毛毛不服地說,哥哥,就是哥哥,他才有多大?李三定趁了毛毛將手鬆開,話也顧不得回,逃也似的離開了。他這還是第一次聽毛毛叫他哥哥,也是第一次聽到蔣寡婦對毛毛的糾正,但無論哥哥還是叔叔,他都不想和這一家再有什麼關係了,就像撕下一張日曆一樣,那日曆和時光都將永遠地成為過去。為了讓它成為過去,這段日子他出入胡同總是悄悄的,晝伏夜出,就如同個怕見人的賊。他生怕碰上蔣寡婦,也怕碰上李文廣兄弟,更怕碰上傻祥一家,其實不是怕他們的人,是怕那份尷尬。他也不知怎麼搞的,短短一個冬天,竟積起了這樣多的尷尬,整整一個胡同的人都跟他尷尬上了!還有現在,由於二寶和米小剛的存在,他眼看也要和一個村子的人尷尬上了!因此,不想再有什麼關係的想法,也許只能是他的一廂情願,活生生的蔣寡婦在,活生生的李文廣兄弟在,活生生的傻祥一家在,還有米小剛,還有那個一冬天面都沒見過的米小剛的父親米囤固,還有看戲看電影的整整一村的人,他們都是他尷尬生活的見證呢!他躲得過一個,躲得過另一個麼?躲得過一胡同的人,躲得過一村的人麼?

  從人群向外艱難的跋涉中,李三定幾乎閃電般地完成了對自個兒一個冬天的思考。走出人群後,他忽然消失了尋找金大良的念頭,頭也不回地朝家裡走去。他想既然不準備再幹下去,也就不必再等什麼獲准,悄悄地離開吧,跟任何人,都沒什麼好說的了。同時,他也覺得是肚子鬧的,一天沒吃東西了,肚子咕咕叫得厲害,他得立刻回家填滿它。

   豆腐村

  豆腐村位於李家營的東南方向,李三定憑了小時候的記憶,也靠了一路的打聽,從早晨五點鐘開始,整整走了一天,到天擦黑的時候,他發現前面出現了一片樹林子,樹林子裡面,隱約有緲緲的炊煙。他心裡忽然一亮,想這一定就是了,豆腐村的樹木多是這一帶出名的,不像李家營,村口光禿禿的,豆腐村是每家都有一小片,老遠地看,只見樹木不見房屋,真就是一片樹林子一樣。樹林子的邊上,還有好大的一片水,水是清亮亮的,水上常有戲水的鴨子,決不像李家營的河坑,漂浮的是死豬死雞,有時還有死人。

  李三定作了一路的努力,回想豆腐村當年的情景,但終是模模糊糊的,眼下看見了水看見了樹,就像看見了一本書的封面,隨手一翻,書裡的情景就盡在眼前了。

  豆腐村的街道兩邊不是房子,而是樹木,街道也不是直的,而是彎的,太陽照下來,永遠是花花點點的,走在街上就如同走在林間小路上一樣。

  豆腐村沒有四合院,沒有高高的石頭臺階,連該有的圍牆也沒有,只有一幢前後都可以開門出入的房子。房前是一片樹林子,房後是一片菜園子,菜園子裡有一眼水井,水井的轆轤呼隆呼隆地響著,菜畦裡的水嘩嘩地流著,一隻公雞站在井邊上伸長脖子沒來由地叫著。另一幢房子,與這房子隔了好遠,也是房前一片樹林子,房後一片菜園子,菜園子裡一眼水井……戶與戶的界限,外邊來的人是看不出的,村子裡的人心裡明白,卻也不提,長年地相安無事著。

  豆腐村沒有大隊部,也沒有廣播室,大隊長、村支書、生產隊長是同一個人,他把自個兒的家當成了大隊部,把自個兒的嗓門當成了喇叭,喇叭傳不到時,他就動用兩條腿去傳。有一年李三定的姑夫去李家營,看到大隊的四合院一下子就怔住了,回去對李三定的父親說,那麼多的房子沒人住,真是可惜了。一家人哄地笑起來,笑這小村小戶的人,說出話來多麼地少見識,那房子若住了人,一村的人誰來管呢?

  豆腐村也沒有小賣鋪、理髮鋪什麼的,買東西到附近的一個鎮子上去買,要理髮就去找一個叫童姐兒的女人,這女人的家裡每天晚上有人閑坐,她一邊說話,一邊就給人把頭推了。但她跟李家營的馬玉花不一樣,她從沒掙過工分,大家也沒提過讓她掙,還一天天地來喝她的茶水。她呢,像是巴不得大家來喝,巴不得給哪個推推頭,哪天缺了哪一個,她還上趕了問人家,怎麼沒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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