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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十二


  大白天裡做針線,這實在是讓姑姑高興的事,在李家營那邊,不要說白天,就是晚上做會兒針線也會受限制,家人們會說,明兒還要早起下地呢,趕緊睡吧。沒生產隊的時候受家人的管,後來有了生產隊,姑姑聽說李家營的人又在受生產隊長的管了,第一怕挨隊長的罵,第二怕幹活兒落在人家後頭,這兩樣,幾乎成了李家營最要的臉面了。比較起來,鞋子拱出了腳趾頭,袖子磨出了胳膊肘,褲腿飛起了布條條,甚至不洗臉不刷牙,不會做針線,一床被子都做不起來,倒顯得不那麼重要了。而姑姑喜歡的恰恰是這些不重要的,重要的她倒是不喜歡的,也怪了,只要一下地她的手就起皮,她的臉就發癢,她的身體就有氣無力,有時候,她還不得不戴了手套、口罩去下地。這樣子讓村人們看見了,不要說遭人冷眼,就連家人們都不滿意了。她在針線上的心靈手巧真是白白地有了一遭,只這戴手套戴口罩,就把她所有的好全都給遮蓋住了。

  終於有一天,大家的冷臉子讓姑姑撐不住了,她暗下決心,要在地裡幹出個樣兒來。地裡活兒有什麼,比針線活兒容易多了。那是個濕熱的夏天,玉米地裡的草長得比鋤得還快,人們每天被困在自家的玉米地裡,吹不到一絲風,所有人的身上都生出了痱子。姑姑就在這其中,赤手赤臉地堅持著。一天,兩天,三天……眼看村人們見到她,臉色一天天地在好看起來。但就在第四天的頭上,一個外地人經過姑姑家的玉米地時,被剛剛鋤到地頭的姑姑發現了。姑姑和這個外地人相對望了一會兒,不知為什麼忽然地就哭起來了。這外地人有些慌張地看著姑姑,說,你哭什麼,我又沒怎麼你。姑姑卻哭得更厲害了,邊哭邊伸出手給他看,天啊,兩隻手上全是褪掉的皮和磨出的血,就如同被雞刨、被狗咬過的一樣呢!姑姑說,只要我能離開這個村子,去哪兒都行。說完就看了外地人,仿佛要隨了外地人離開村子一樣。外地人就更慌了,說,我是剛來的,給親戚做木工活兒來的。姑姑說,你慌什麼,我又沒說跟你走。外地人這才定下心來,從口袋裡摸出一隻小盒子,盒子裡盛了藥膏,遞給姑姑,說,抹抹試試吧,也許能管用。

  姑姑抹了外地人的藥膏,手竟真好了許多,但也就從那天起,姑姑在地裡的幹勁又提不起來了,下地時抱了鋤頭發怔,回了家就往那個外地木匠的親戚家跑。其實也不是木匠的親戚,是木匠一個老鄉的親戚,那親戚看到過他做的衣櫃,特意將他請過來的。這木匠在李家營一干就是一個月,這家做好了,那家又請去了,村裡人眼熱,聽說他的活兒好,就一個挨一個地請他做,後來有一天,竟還被請到姑姑家的胡同裡來了。請的人是傻祥娘,為的是給她的傻祥打一對結婚用的坐櫃。傻祥那時年齡還小,她拿出的幾塊破木板也遠不是打坐櫃的材料,但她就是這樣的人,凡事生怕落下自個兒,生怕比別人吃了虧。木匠開始不想接這個活兒,一是材料不行,再是傻祥家的廚房也不行,蒼蠅一團一團地飛,嗡嗡的聲音賽過一架戰鬥機。但姑姑希望他做,說不出胡同就可以去看他,他要嫌廚房不衛生,可以去對門的姑姑家吃飯。這一說木匠自是樂意,他和姑姑其實心裡早已在喜歡著對方了,只是都還沒好意思說出口,這樣一個到姑姑家的好機會,他豈肯為一點小事而錯過去呢。這時玉米的顆粒已長飽滿了,玉米地裡的草已弱下去了,酷熱的夏天已經接近尾聲了,姑姑在這個夏天是只好了三天,就又恢復了從前任性、懶散的樣子了。對她抱了希望的村人,提起她來就不由地要唉聲歎氣,怪她不爭氣,怪那該死的木匠造孽。但木匠的活兒做得是真好,工錢也要得是真低,一天三頓飯,外加二尺洋布錢,比雇本村木匠還划算呢。人們就這樣左左右右地算計著,是既惱火這個木匠,又捨不得放這木匠走,而姑姑和木匠,便在人們一天接一天的猶豫不定中,愈發地難舍難離了。在傻祥家的幾天,可說是他們在李家營最後的幾天,他們,難舍難離到了極致,在李家營的名聲,也同時被敗壞到了極致。

  姑姑認為自個兒瞭解傻祥娘的為人,她告訴木匠,飯不在傻祥家吃,工錢也甭多要,還是二尺洋布錢。她覺得傻祥娘占了便宜,那張嘴總是會老實些的。自個兒家呢,跟弟弟、弟媳打個招呼,就算妥了,這個家她是姐姐,父母死得早,弟弟多是不反駁她的。但誰知道,兩人離得近了,反而想念得更厲害了,為在一起多呆一會兒,常常是,一個誤了做工,一個晚了下地;一個弄錯了尺寸,一個忘了別人的臉色。有時候,他們甚至連跟前的傻祥娘都看不見了,連她粗大的嗓門都聽不見了,眼裡只剩了一個人,這個人無限地擴大著,慢慢地擴大成了一整個世界了。兩人都是頭一回經歷這種事,甜蜜得不行,也傷心得不行,內心都親近得一個人似的了,話說出來卻客氣得跟生人似的;自個兒的手跟手纏得麻花一樣的了,卻到底也沒膽量挨對方一指頭;偶而有了挨著的機會,卻又不知如何是好,耳熱臉紅的呀,仿佛做了回小偷一樣。他們這邊正自個兒顧不得自個兒呢,傻祥娘那邊卻又遠遠超出姑姑的瞭解,跑到房上喊起他們的事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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