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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十八


  雞們離開之後,剩下的幾隻李三定也懶得照管他們了,每天守在姑姑身邊,姑姑去哪裡,他就跟到哪裡,半步不肯離開。有時候,姑姑去廁所他也跟進廁所,姑姑鑽被窩他也一定要鑽姑姑的被窩,不答應他,他就沒完沒了地哭鬧。他就像有意地在跟姑姑賭氣:你把雞弄走了,我不跟你跟誰呢?又像是一種擔心:哪一天也會像拆散母雞和小雞一樣忽然將他和姑姑拆散。那之前他可不是這樣的,他就像忽然變成了個難纏的孩子,不講道理,愛哭愛鬧,甚至打滾撒潑都學會了。姑姑幾次想伸手打他都沒捨得,只說,怪事,這孩子怎麼跟狗臉一樣,說變就變了?孩子變了,那只老母雞也火上澆油,有一天,它竟忽然伸長脖子,學起公雞打鳴來了!姑姑對老母雞可不客氣,掄了燒火棍打得母雞四處逃竄,可剛扔了燒火棍,母雞那邊就又叫起來了。這兩件事讓姑姑有了種不祥的預感,有一天便指使姑夫,將那老母雞殺掉,拔了它的毛,吃了它的肉,喝了它的湯,讓它再學不成公雞叫了。可是母雞太老了,它的肉一點不好吃,姑姑和李三定都沒怎麼吃,湯是喝了一些,但不知為什麼剛喝下肚就哇哇地吐出來了。母雞打鳴解決了,三定怎麼辦?姑姑無奈之際,不得不拿了笸籮,搬了蒲墩兒,到木工房裡做起針線來了。木工房裡有姑夫在,兩個大人對一個孩子,事情總會好些吧?通常是,姑夫在屋子一頭做他的木工,姑姑在另一頭做她的針線,三定呢,他們就給他喜歡的墨斗,嘩嘩嘩嘩地走在他們之間。沒想到這辦法還真管用,三定竟變得老實了許多,只要一走進木工房,他就不聲不響地玩兒自個兒的,再不沒來由地哭鬧了。但有一樣,姑姑或姑夫不能離開木工房,離開了他的嘴就噘起來了,因為劃線的目標沒有了啊。姑姑和姑夫便遷就他,儘量地不出去,只要三定高興,就是屎尿憋在肚子裡他們也認了。眼見得,三定劃在他們之間的線是愈來愈密集了,有一回姑姑就看了姑夫說,這下可把你纏結實了,想跑都跑不了了。姑夫說,我往哪兒跑啊。姑姑說,往你想跑的地方唄。姑夫說,除了這個家,沒有我想跑的地方。姑姑說,沒有就好。姑夫忽然反守為攻地說,這下也把你纏結實了,你想跑也跑不了了。姑姑說,我往哪兒跑啊?姑夫說,往你想跑的地方唄。姑姑說,就是你跑了我也不會跑的,死也不會跑的。姑夫說,我跑了你該追我才對啊。姑姑說,不追,追了三定怎麼辦?是吧三定?三定看看姑姑,又看看姑夫,不明白他們在說什麼,便不理他們,依然忙著劃他的線。他們哪裡知道,這時候的三定其實是最安心的了,他們對他來說就是天上的太陽和月亮,而他則是天上的星星,他們各做各的事,卻永遠地在天上,永遠地不變化。他一定是覺得,雞可以變,外面的孩子們可以變,姑姑和姑夫卻是不會變的,他們變了,就好比太陽和月亮變了,太陽和月亮能變到哪去呢?

  可是,就在那一年,也就是他六歲那一年吧,太陽和月亮還真有了變化,就像雞們的離開不可阻擋一樣,這變化也一樣地不可阻擋了。

  那是個深秋的夜晚,人們的單衣還沒捨得脫下,但棉衣已經備好了,只等了哪天西北風刮起來,地裡的葉子被霜打了,綠色一下子變成了黑色,才肯穿上棉衣,承認冬天的到來。季節的變化人們是有準備的,姑姑的變化卻是任何人都沒想到!

  那天晚上,姑姑破例早早地就睡了,睡之前三定還纏了她挑竹棍兒玩兒,但只玩兒了一盤,姑姑就說頭痛,再不肯陪他玩兒了。三定在地上挑竹棍兒,姑姑就在炕上睡覺,姑夫也不知哪裡去了,好像吃飯時就沒見到姑夫。屋裡安靜極了。忽然,炕上的姑姑打起呼嚕來了,呼嚕——呼嚕——就像有口痰卡在嗓子裡一樣。三定有些奇怪,姑姑從不打呼嚕的呀。他上前推了推,姑姑沒動,呼嚕仍是打。他記起姑夫打呼嚕的時候,姑姑就說姑夫是白天累的,那姑姑也一定是累的了,因為白天姑姑帶他趕集去了。姑姑趕集是為了去賣一隻小母雞,那只打鳴的老母雞殺掉了,小母雞卻又跟著打起鳴來了,姑姑煩心極了,殺也不敢再殺,索性抱了賣掉它算了。去時抱的雞,回來時又背的三定,來回二十幾裡的路,姑姑能不累能不打呼嚕嘛。三定便由了姑姑去打,又返回地上玩兒他的竹棍兒去了。

  不知什麼時候,窗紙呼啦啦地響起來,外面的樹葉子也嘩嘩地像被雨打了一樣,一股尖厲的呼嘯由遠而近著,就仿佛鬼哭狼嚎的聲音。儘管知道是起風了,李三定還是感到了害怕,他收起竹棍兒,跑到姑姑跟前,拼命地搖啊叫啊,只希望姑姑快些醒來,將自個兒攬在懷裡說,甭怕,有姑姑在,什麼都甭怕。可是,姑姑總也不醒,呼嚕也仍不緊不慢地打著,就像是肚子裡安裝了打呼嚕的機器,找不到那機器的按扭,呼嚕就將永遠地打下去。這讓李三定對姑姑也不禁有些怕了,他退到門邊,一股風吼叫著從門縫裡鑽了進來,嚇得他立刻又往姑姑那邊跑。他試著使勁掐掐姑姑的手,姑姑沒有一點反應,他就又往門邊跑。這樣反復了幾次,終於也沒勇氣跑出門去,這時的他就如同一隻困獸,除了拼命的吼叫,是再也找不到別的辦法了。

  李三定的喊叫終於驚動了姑夫,原來姑夫哪裡也沒去,就呆在後面的木工房裡。往常姑夫晚上是不去木工房的,只和姑姑在一起,今天也不知怎麼了。

  姑姑的樣子也把姑夫嚇怕了,他立刻跑出去把村裡唯一的一位大夫請來了,這大夫又號脈又聽心臟的,還把姑姑的眼睛扒開看了看,然後對姑夫搖搖頭說,不行了,準備後事吧。

  大夫的聲音不大,對姑夫卻猶如一聲晴天霹靂,他的身子立時有些晃,要不是一隻手扶在三定的肩膀上,也許就倒在地上了。大夫卻還不知深淺地問,這幾天,家裡沒出什麼事吧?這種病,是最怕著急上火的。姑夫沒有回答,但卻開始拼命捶自個兒的腦袋,邊捶邊說,我他媽的混蛋啊!

  接下來就是人來人往熱熱鬧鬧的喪事。沒有人知道姑夫指的什麼,姑夫也再沒跟人提起過,在三天的喪事中他只留給了李三定匆忙應酬的身影。而李三定則日夜守在姑姑身邊,孤獨而又恐懼。身邊的姑姑早已不是平時的姑姑了,臉色蠟黃,身體僵硬,被一套古怪的衣服包裹著,就像一個跟他毫不相干的人。村裡的人幾乎都來了,一撥兒接一撥兒的,哭幾聲,對姑夫安慰幾句,摸摸三定的腦袋,甩下把鼻涕就走了。那個村支書兼生產隊長,還上前揭開姑姑臉上的蒙單看了看,然後帶了哭聲說,大妹子,你走得太早了,往後迷了眼,翻眼皮的人兒都找不到了。屋裡的人聽了,想笑又不敢笑,終於有人撲哧一聲,惹得大家也忍不住換出了笑模樣。村支書倒也不介意,說,哭也好笑也好,走前能給人留個念想,這輩子就算沒白活,你們說是不是?大家連連點著頭,沉悶的喪事一下子顯得活躍了許多。只有姑夫一個人沒笑,他是完全沉浸在哀痛中了,什麼樣的話都休想讓他從哀痛中走出來了,人們看不到他吃飯,看不到他睡覺,只看到他一張陰沉的臉和出出進進忙碌的身影。這三天裡,李三定是既被人注意又被人忽略,被人注意的時候是應該隨了來哭喪的人一起大哭的時候,他哭不出來,就會有兩個老女人按他的腦袋,說,哭吧孩子,放開了聲,趕緊的!她們給他戴了頂老大老大的孝帽子,把他的眼睛都遮住了。他始終沒看清她們的模樣,但從粗糙的有大蒜味兒的手覺出,她們跟姑姑不是一樣的女人。這時他就更想念那個活著的姑姑了,他實在不明白,這熱熱鬧鬧的喪事跟姑姑有什麼關係。

  三天之後,姑姑被埋在了村東的一片墳地裡。姑夫幾乎每天都去,一去就哭得兩眼紅紅的。李三定要跟了去,姑夫總也不讓,總把他一個人留在家裡,和陰森的房子、陰森的樹林子、陰森的菜園子為伴。不知為什麼,家裡的一切都變得陰森可怕了,從此恐懼、失眠也開始伴隨著他。悲傷的姑夫最初對他並沒在意,待有一天注意到他時,他卻已經瘦得不成樣子了。

  李三定,那個當初離開豆腐村時瘦得不成樣子的孩子,現如今已經長大成人,已經懂得一點死亡的意味了。他跪在墳前,那個穿著古怪、臉色蠟黃的姑姑在他心裡早已不存在了,存在的,只有那個美好的心靈手巧的女神一樣的姑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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