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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九


  第八章:心靈的搖晃

  沖出鄉政府,也就沖進了夜色。卞紹宗發現夜幕已經降臨了。他慶倖這樣的夜色,可以毫無保留地掩飾他所有的失態和尷尬。聚攏的夜色同時也使他繃緊的神經陡然鬆弛下來,發潮的思緒陡然像洩洪似的在漫夜裡流淌。

  黑暗中,鄉政府門口有幾個影影綽綽的身影,像受到驚嚇的草魚似的陡然四散開去。卞紹宗愣了一下,他首先排除了遭不明身份的鄉野村夫襲擊的可能,憑著對九十裡鋪中學各位教師的認知和印象,他判斷出,這些鬼鬼祟祟的人影是吳四求、趙狗子等一幫中學教師。

  一種沁骨的悲涼像夜色一樣從頭頂澆灌下來,使卞紹宗打了個寒噤。這幫教師們顯然躲在這裡是要看他卞紹宗笑話的。教師們一定不會想到卞紹宗不是坦然地走出來而是沖著出來,給大家連躲避的機會都沒有。

  望著幾個消失在夜幕中的背影,卞紹宗木然地站住了,他一時沒有了方向感,本來是要去學校的,左前方,一直走,就到了。他有些恍惚,那裡--九十裡鋪中學,是屬於他的地方嗎?

  卞紹宗挪動了腳步,連他自己都感到奇怪,他是朝著學校相反的方向。他不知道要去什麼地方,再往前,不遠,出了街,也就等於出了鎮子了。那裡除了荒坡,就是莊稼地。卞紹宗的步履有些盲目,卻走得義無反顧。坡不高,卻能鳥瞰到大半個鎮子,鎮子被農家屋子裡昏昏暗暗的燈火籠罩著,籠罩出一種虛假的真實,只有鄉政府機關的院子被高瓦數的燈泡烘托出一片突兀的光亮。這種鄉間夜色裡獨特的光亮,似乎有一種威懾的力量,使卞紹宗的呼吸有些困難。腳下是一條被荒草包圍著的羊腸小徑,旁邊溝壑裡的樹林黑黝黝的,山風從坡上漫過來,林子裡傳來樹枝和葉片尖利的鳴叫。據說這林子裡是有野物的,譬如狼,譬如狐狸和黃鼠狼什麼的,常有農家的羊啊雞啊什麼的被野物叼走,早些年,還時不時有趕夜路的女人被狼糟蹋了的。卞紹宗一點都沒感到害怕,還有什麼才能讓他感到害怕的呢?如果說害怕,他害怕的其實是目前的教師崗位,以及在這個崗位上和他一起奮鬥的同類,還有……還有那一片光亮下的權力。

  在這樣的夜晚,在這樣的月色下,卞紹宗默默地坐了下來,坐在一個被砍掉的樹樁上。他下意識地從口袋裡摸香煙,卻什麼也沒有摸到,他這才發現從學校出來前一時性急,香煙忘帶了。他的目光牢牢地盯著一個地方,那裡是一片光亮,他覺得對這片光亮的關注決不是下意識,那裡有一部書,一部神奇的天書,他不可能讀懂這部書,但是如果不讀,決無論如何繞不過去了,它就在他人生的路途上橫亙著、炫示著、挑戰著……

  "咳咳。"坡下傳來了幾聲咳嗽,是乾咳,分明是在為了提示他的存在,不至於嚇著卞紹宗。卞紹宗先是怔了一瞬,聽得出來,是校長龐社教。

  卞紹宗趕緊站了起來。

  龐社教沒說什麼,卻"嘿嘿嘿"地樂了,遞給卞紹宗一支香煙,說:"你一個人在這裡,也不怕狼啊你。"火柴點燃了,驟然的火光把夜撕開了一條血紅的大口子。在這個血紅的大口子中,卞紹宗看到龐社教那張熟悉的臉,但他真的不想讓龐社教看到自己,他剛要把臉躲到血紅之外的夜色中,血紅卻很快被夜色吞噬了,剩下的,是兩個鬼火一樣的煙頭。

  龐社教能在這個時候出現在他卞紹宗的面前,卞紹宗知道決非偶然。卞紹宗的眼眶有些濕潤,此時此刻,如果面對的是自己的父親,他真想大哭一場。

  龐社教調侃著:"看到了吧,那幫教師中的土八路,看你的笑話歸看你的笑話,但是一見到你,都嚇跑了,畢竟也算教書人。"

  一句話,惹得卞紹宗"撲哧"一聲樂了。

  龐社教又嚴肅起來,說:"你可別樂,說真的,你和鄉領導這檔子事上,在九十裡鋪是破天荒了,我一直在背後盯著,如果那幫土八路真的敢賴在你面前明目張膽地看你的笑話,我可就成瘋子了,非得把他們的臉上抓成五花肉不可。咱在自己家裡再怎麼鬧騰我都能容忍,但是萬萬不能在權貴面前失咱教書人的身份。"

  卞紹宗一時不知道說什麼好,好久,才冒出一句:"校長,我……我……走投無路了啊!"

  龐社教說:"簡直是孩子氣的話,我最清楚你的心思了,你看這夜色下的鎮子,最亮的地方是鄉政府大院而不是咱九十裡鋪中學。我不知道你想沒想過權力,如今的世事明擺著,最萬能的東西不是知識,而是權力,我不是說權力有什麼不好,古人還有'為官一任,造福一方'的說法呢,從這個意義上講,如果把手中的權力用正了,也可以看作一種事業。"

  卞紹宗說:"校長,你這口氣都像政治家了。"

  龐社教說:"我不是政治家,但我起碼生活在現實裡,問你一句,你不是口口聲聲說,你最崇拜的知識份子是魯迅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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