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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四


  第十四章:夢醒時分

  感念、感恩是人性的表現,也是做人的基本法則。不知怎的,卞紹宗一直感念那個長者模樣的領導同志,就像有一種情結似的。他在想,多麼樸實的領導同志!就是他,就是唯一的他,接受了自己呈上的清穀牌香煙。潛意識裡,他幾乎隱約把他看作了仕途上效仿的樣板。畢竟,在官場,他似乎找到了一種精神的支撐和心靈的默契。

  記得那天調研完畢後,和他分手時,談話不到三句,就聊到了做學問上來,甚至聊到了宋代的官人、學人蘇軾和范成大。由於聊得盡興,就和其他領導拉開了距離。長者顯然對蘇軾的官品、人品極感興趣,聊到動情處,伸右手,展食指,一邊輕輕朗誦,一邊在空中狂草起蘇軾的《赤壁懷古》:"大江東去,浪淘盡,千古風流人物……"指走天地,臂翻龍蛇,頃刻間一幅酣暢淋漓的書法作品大功告成。這懸掛在天地之間的人間傑作,只有他卞紹宗和長者才能讀得懂、品得到、看得明。

  別人,豈有此慧眼?!以天地當紙、空氣為墨、手指當筆者,豈不只有頂天立地之人才能所為。卞紹宗熱血沸騰,晃如高山流水之間,覓得千古知音。想到高山流水,他就進一步想到了當年周筱蘭在咖啡屋用古箏為他演奏的《高山流水》,想到了樂師俞伯牙和譙夫鐘子期故事,想到了"善哉,峨峨兮若泰山"和"洋洋兮若江河",自己和這位長者,屬於"子期亡故,伯牙破琴絕弦"式的知音嗎?

  臨走,卞紹宗誠懇請求:"您飽學詩書,滿腹經綸,書法方面理當大家了。麻煩您百忙之中,賜我一幅您的墨寶。"

  長者欣然應允:"好的,好的,看得出來,在官場,你乃謙謙君子,後生可畏,給你贈送我的拙作,我當選好詞兒啊。"

  這使卞紹宗特別感動,緊緊地握了長者的手。

  回到辦公室,卞紹宗就繞著圈子打聽這位元領導的情況。他不好意思到主任那裡去打聽,擔心被認為是赤裸裸地和領導套近乎。他把印象中的模樣給其他秘書反復描述了,都說不認識。有的秘書表情揶揄地說:"你描述的形象也太像領導幹部了,但是領導幹部我們都一清二楚,你說的該不是部、省一級的領導吧?"

  惹得大家都笑了。

  有人提醒他:"那,他當時坐在車內什麼位置?"

  卞紹宗回憶說:"最後一排,最後一個座位。"

  "那不就清楚了,除了落魄的秘書,誰還往那裡坐啊!你說的哪是領導同志,他叫孔令謀,是統計局丁局長的秘書。他呀,可是下面基層有名的元老級秘書啦!從交通局調到財政局,從財政局調到工商局,又從工商局調到統計局,一直在基層打轉轉,越調越背了。"

  "哈哈哈……"大家都樂了,樂得很開心,很放肆,仿佛是欣賞到了一出無比幽默的滑稽劇,而卞紹宗就是這出滑稽劇的總導演。既然導演是縣領導的大秘,那麼這欣賞中就夾雜了善意的嘲諷。

  "啊!"卞紹宗驚愕地差點就張大了嘴,他努力沒有讓嘴張開來,這一聲從胸腔裡發出來的感歎詞剛到了喉嚨那裡,就被他一口吞咽了下去,像吞下去了一個石頭,一路轟鳴著掉進肚子裡去了。他得處世不驚才是。

  他第一次開始對自己的眼睛和耳朵產生了懷疑。就身份而言,原來那個長者模樣的人比他卞紹宗還要低賤,用機關的習慣用語,就是他卞紹宗儘管也是秘書,但是卞紹宗是上面的,而長者卻是下面的。

  卞紹宗後來就瞭解清楚了,下面的這位老秘書的筆頭子,可是如雷貫耳,無人不知,圈子裡人稱"老筆桿"。"老筆桿"早年畢業于省城大學橋樑工程專業,最早在交通部門工作,曾是市、縣公路、橋樑建設中不可多得的專業技術人才,但他太愛較真,動不動就指責人家這個橋那個洞是豆腐工程,落得裡裡外外都尷尬,後來就長期坐冷板凳,再後來就轉了行,憑著一手漂亮鋼筆字和錦繡文章挪地方搞上文秘了,但他當了幾十年秘書,照樣沒被提拔重用,眼看就要退休,組織上照顧性地給他批了個主任科員,等於落實了一個正科級待遇。據說孔令謀是孔夫子的第七十代孫子,屬於家譜裡傳下來的"令"字輩兒,這事如果讓二千年前的孔聖人知道了,不知做何感想。

  這就是一個"老筆桿"的人生悲劇。

  這樣的悲劇對於卞紹宗來說,就像一注清醒劑,使他的頭腦清醒了許多。這一清醒,仿佛在戰地前沿潛伏時有探照燈忽然射過來,立時讓他出了一身冷汗。回味那天調研途中清穀牌香煙帶來的尷尬,他突然慶倖上蒼冥冥之中給他的這種蓄意安排。也許,他人生的道路上,缺少的,正是這種尷尬,需要的,也是這種尷尬。從一定意義上說,清穀牌香煙,使他認識了一個新的世界,這是認識上的一大飛躍,在這個認識基礎上,他對"老筆桿"孔令謀有了新的看法,良心上,他感謝"老筆桿"維護了他的尊嚴和面子;理智上,他絕對不買"老筆桿"的帳。買他的帳,就是步他的後塵,與他一樣陷入人生的尷尬境地。

  想到這裡,他突然又想到了父親,父親心裡只有一根弦,只想著無私奉獻,在工廠辛辛苦苦半輩子,得到了一大堆虛無飄渺的榮譽和光環,身體卻最終累垮了,至今癱瘓在床,無人問津,到底圖了個什麼呢?那天他去勞動部門諮詢父親的醫藥費問題,才知道企業的家底兒早就光了,高層管理者除了被抓的,有的借助廠子原有的供銷管道和各種資源,另起爐灶當起了老闆,一個個都發了。只有工人的下場最慘,各奔東西,慌不擇路,饑不擇食,像一群困在雪地裡覓食的草雞。許多工人都集中起來到有關部門鬧了幾次,惟獨父親不參與,用他的話說,就是:"困難是暫時的,前途是光明的,要相信黨,相信組織。"惹得工人們都不理。

  孔令謀的結局應該比他父親強多了,那麼反過來,父親是不是迂腐得有些沒有道理了?

  父親比孔令謀要可憐得多。卞紹宗想,病魔侵襲的何止是父親的生理組織,還有他的精神世界和心理組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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