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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六十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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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沉默。半天才說:起個漢名也可以……但是我沒想好叫什麼名字。 他的姓倒是跟我們漢人一樣,起名字不難。我很高興找到這樣一個差事來做,給他起了無數個好玩的名字,自己樂得幾乎昏了過去,他則一直悶悶不樂。 我看出他很在意這件事,就開導他,這其實沒有什麼的;我們上英語課,還都有英文名字呢,比方說我就叫「安妮」。 他說:我知道沒有什麼…… 不管我說叫什麼,他都沒有意見,後來就定了一個我比較喜歡的、特別通俗的名字,打在了簡歷上。後面的民族一欄裡雖然寫著「蒙」,但看起來還是順眼多了。 第二天我陪他去工體的一個大型招聘會,還在離工體很遠的地方就開始堵車。連售票員都知道:一有招聘會就堵車,找工作的人實在太多了。裡面人山人海,巴特爾嚇了一跳,問北京怎麼會有這麼多大學生。我告訴他,來這裡的不僅僅是應屆畢業生,還有很多外地來北京闖蕩的京漂,一有招聘會就會來找機會。 人多到任何人都不可能找到工作的地步。不可能跟用人單位面談,都是擠過去剛扔了簡歷,就被人又擠了出來。那些招聘單位看起來也並不起勁,坐在桌子後面自顧聊天,求職者的簡歷掉到地上了,他們撿都懶得撿一下。 我們只扔了幾份簡歷就意識到,這樣根本沒有用,於是就趕緊出來了。巴特爾再度頭暈眼花,臉色蠟黃,看起來十分可憐。 我說:哎,這樣不行,還是得先找內部消息,看看哪裡要人,直接去,招聘會上絕對找不到工作。 他有氣沒力地點點頭。 我問他是不是不舒服,他說「是」,又說:怎麼會這麼多人在這裡……唉。 我陪他回去,讓他躺下休息,他在床上翻騰了半天,一個勁兒說要吐,嘴唇也白了。我嚇得要命,問他要不要去醫院,他搖頭說不用,又說覺得嘴唇發麻。我拖他起來去醫院,拖不動。他像長在了床上一樣,堅決不去。 他說:我知道自己是怎麼回事,我就是有點兒難受…… 我知道他仍然不能適應北京。不能適應大都市。 可是招聘會上那麼多人,好多外地來的,有農村的,有山區的,也許也有草原的。別人都能適應,為什麼他就不能適應? 因為他正難受,我總不能再說這樣的話,但免不了心中怨恨。 他不知道我在想什麼,喝了點水,緩解了一些,躺了一會兒忽然說:我小的時候,經常跟我家那條大狗睡在外面,我枕著它,它跟人一樣,睡覺打呼嚕……它的毛特別暖和,我跟它躺在一起,都不用蓋被子…… 我說:你現在是不是特別想跟那條大狗躺在一起? 他沒聽出來我話中帶刺,老實地搖頭說「不是」,說:我只是特別想吹吹風,草原上的涼風吹在臉上,有花香,還有草香……我在這裡,好悶。 我無話可說。就像看一部驚悚懸疑片一樣,一顆心幾起幾落,恐懼著、盼望著那未知的、越來越近的結局……想說的話已經說過了一百遍一千遍,再重複毫無意義。我終於明白,雖然說了一百遍一千遍,他也答應了一百遍一千遍,一切仍然停留在起點。就是我們剛認識時的那個起點。我來自北京,他來自草原。我離不開北京,他離不開草原。 我摸摸他的臉,他的臉發燒一樣滾燙。才來北京幾天,他瘦得特別明顯。他只要稍微一瘦,顴骨就會高高地突出來,這是他們的民族特色。他閉著眼睛、皺著眉,不知道我在暗暗地、心痛地端詳著他……燈光把他的五官輪廓照得清楚明白,在他臉上投射出明明暗暗的陰影……他那異族的感覺空前強烈……令我心驚。 79 又過去了兩天,我的心裡慢慢泛起近乎絕望的寒涼。我知道,指望巴特爾憑藉他自己的力量找到工作,是一個不可能完成的任務。 我聽見他打電話。他不會寒暄,跟我在一起後,他的漢語進步雖然很快,但仍然只習慣直接表達,不會宛轉……而且他的聲音和語氣,我知道,在電話裡聽起來是很有些愣的,他的那種呼和浩特口音,本來就是有些硬梆梆的,也就是說,你聽不出來他的臉上有笑意,當然事實上也的確沒有。他的表情並不多,雖然他其實是個挺愛笑的人,對陌生人可以笑得很燦爛,但對著話筒似乎不能。 可以想像,當人事部門的同志們從早到晚都在接一個又一個嘴巴甜得像抹了蜜的求職電話,見一個又一個百般逢迎的求職者時,對巴特爾的電話可能是什麼樣的反應。 他不知道自己的問題出在哪裡,只認為是找工作太難,真心真意地煩惱,也真心真意地想努力。 我無話可說。我只能默默地注視著他的煩惱和他的努力……我明白了這對於他來說是多麼難,對於我來說,是多麼難。就算人家願意讓他去面談一次,也是白去……不要說走進那樣一座座嚴肅古板的辦公樓,見那樣嚴肅古板的人事幹部,就是在北京街頭,在工體招聘會上,我就已經發現,他的長髮,他的外貌氣質,他走路的姿勢,他的眼神,在人群裡看過去,就像羊群裡蹦出了一頭駱駝……他格格不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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