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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零七


  我猛然驚醒,方知這是一場夢。我驚出一身冷汗。我摸摸胸口,火辣辣的疼,一定是被自己的手指抓出了血道子。

  我們眼巴巴瞅著這些回城的人,坐上馬車漸漸地離開青年點。

  這是規模最大的一次招工,全連瀋陽和鞍山的知青一下走了近三分之一。可剩下的這些人呢?不知何時才能抽掉。晚飯時間到了,可打飯的人寥寥無幾,平時擁擠不堪的賣飯窗口,此時變得冷冷清清。我沒心思吃飯,平時,肚子總是空空的,吃飯便成了一種樂趣,可今天,我卻感到是一種負擔。人幹啥要吃飯?不吃飯,我們又何必下鄉種地遭洋罪呢?

  夜幕降臨。暑熱難耐的氣候已經過去,深秋的夜風也變得涼爽了。

  大家走出宿舍,默默地靠在窗臺上。胡立仁、鄭義平走了過來。胡立仁大聲唱起了《莫斯科郊外的晚上》。這本是列入黃歌的,平時大家總是背地裡哼哼,今天胡立仁竟敢當著大家的面這樣放歌。我默默地瞅著胡立仁,他臉上的表情很難看。俗話說,女愁哭,男愁唱,他一定寂寞惆悵,滿腹愁腸。

  鄭義平推了他一把,小聲說:「我知道你心裡難受,可這是黃歌呀。」

  胡立仁冷笑了一聲:「什麼他媽的黃歌,我才不管那套。我好心給他們講故事解悶,卻說我下流。其實他們心裡比誰都骯髒。我怎麼啦?我是滑點兒,可啥活落下了我?我再不行,也比二嘎子、胖頭魚、猴蹦子他們強吧。那母猴子帶頭寫紮根申請,可她回城比誰都心切。她跟地缸子睡一覺,就他媽的能回城,咱們都讓她給騙了。你鄭義平能幹不?白劍峰能幹不?可咋的啦,照樣回不了城。我反正也他媽的回不去了,誰愛說啥就讓他說去吧。」

  胡立仁說著說著眼圈紅了,撲簌簌的淚珠成串地落下。他一邊哭一邊唱,唱得人心裡發酸。

  女宿舍前,也站著一排人。她們聽到胡立仁的歌聲,目光一齊掃過來。

  這時,不知誰唱起了那支熟悉的歌曲《瀋陽啊,瀋陽》:

  瀋陽啊,瀋陽啊,

  我的故鄉。

  馬路上燈火輝煌。

  ……

  這首歌借用了朝鮮電影《鮮花盛開的村莊》裡插曲的曲調,重新填的詞,在盤錦眾多的瀋陽知青中間廣為傳唱。平時,大家經常哼唱,我並沒感到多麼激動,可今天,當這首歌再次唱起時,我的心如海浪拍岸,激起的洶湧浪花深深撞擊著我的靈魂。瀋陽啊,瀋陽,儘管離開了你,可我們卻像一隻風箏,不管飛得多遠,總被故鄉的思念之線牽拉著。

  胡立仁跟著唱了起來。鄭義平、謝元庭、田達利他們一起唱了起來,我也放開喉嚨,盡情地唱著。雄渾嘶啞的男聲與柔婉淒哀的女聲混為一體,形成了一個巨大的聲浪,在夜空中迴響震盪。那些壓抑的情緒在這一時刻,如火山迸發,如洪水傾瀉,倒海翻江,肆意宣洩,放縱奔流。

  韋翠花突然抱住尚慕春號啕大哭起來。女青年情不自禁地抱在一起嗚嗚地哭作一團。

  男青年剛開始還拼命地唱著,到後來被女青年所傳染,終於有人哭了出來。隨之,是一片粗獷的大哭。這些平時看上去無比剛強的漢子,此時竟像一個受了多大委屈的孩子,嗚嗚地大哭,毫無顧忌。

  整個青年點被悲慟的哭聲所淹沒。

  第三十章

  為了彌補我連幹部的空缺,營裡將黎義鳴和冷霜月調回二連任連長和指導員,我們這一車來的同學又聚到了一起。

  這天晚飯後,我正跟黎義鳴、謝元庭等人在宿舍外閒聊,胡立仁急匆匆地跑過來喊道:「哎,快去看哪,黃樹田趕車把黃喜鳳家的鴨子軋死啦。」

  「什麼?」我一愣,忙對身邊的人說,「走,瞧瞧去。」

  於是我跟著大夥兒一窩蜂似的向青年點房後那條土道跑去。只見黃喜鳳蹲在地上,兩個辮子垂到胸前。她摸著腦袋軋成肉餅的鴨子,心疼得直掉眼淚。她漲紅了臉,忽地站起身來,指著黃樹田說:「你趕車咋不看著點兒?」

  黃樹田把大鞭子往車上一插,翻著雌雄眼瞥著地上的死鴨子甕聲甕氣地說:「這鴨子自個往車軲轆底下鑽,俺咋看著呀?」

  「這鴨子咋不往別的車底下鑽?啊,你故意軋的,還有理啦?」黃喜鳳抹了一把眼淚瞪起眼睛,「你看咋辦,總不能白軋吧?」

  「咋啦,不白軋咋的?」黃樹田轉身跳到車轅子上,拿起鞭子就要趕車。忽地,從旁邊躥出一個女人,穿著打著補丁的破衣服,半敞著懷,兩個大奶子鼓鼓撐著,一顫一顫的。她是從興城來的,住在黃喜鳳家西邊的小土屋裡,大夥兒都叫她朱嫂。她長著豬肚子臉,平時大大咧咧,天熱時,在家就光著膀子。胡立仁說房後那個總露著倆大奶子的,指的就是她。

  朱嫂瞪著眼,指著黃樹田大聲叫道:「咋的,欺負人呀,你軋死喜鳳家的鴨子,還想溜咋的?你得賠。」

  「俺憑啥賠?」黃樹田也不甘示弱,「你個臊娘們兒,有你啥事兒?」

  「啥?你說誰是臊娘們兒。」朱嫂氣得呼哧呼哧胸脯直顫,「沒有臊老娘們兒,你從哪兒出來?」

  「去你媽的,你個王八犢子。」黃樹田坐在車上罵道。

  「俺看你才是王八。」朱嫂胳膊揮舞著,指著他的臉嘲笑道,「人家方怡玫本來只跟白劍峰好,硬讓你給搶去了。你還覥個臉說啥?你看雪芳哪點長得像你。你不是王八,是什麼?」

  「你……」黃樹田氣得臉漲成豬肝色,說不出話來。

  「你什麼你,你當你的王八去吧。」朱嫂嘴一撇,手一揮嚷道,「今天你不賠人家的鴨子,俺就在全營喊,你是王八。」

  黃樹田氣得舉起鞭子朝朱嫂一甩,朱嫂一側身,那鞭梢抽到朱嫂的肩頭。

  朱嫂疼得嗷嗷大叫,猛地撲上來。她張開長著長指甲的胖手,照著黃樹田的臉就是一下子,頓時撓出一條血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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