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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


  不管工作隊員說啥,穹小都閉著嘴不吭氣,臉繃得像岩石。有人讓穹小看板車拉的是啥。穹小看見幾台機器捆在板車上。那人很得意地告訴穹小,這是兩台鼓風機,還有柴油發電機,專熏地老鼠,藏哪兒都躲不過去。穹小心頭一酸,禁不住心想,鄉親們死定了。

  原來,我們穹山腰上,有大群大群的溶洞,深不可測。從前穹鄉人躲兵災和匪禍,都往裡鑽。紅軍傷患躲國民黨匪軍,以及國民黨殘匪躲人民解放軍,也往裡鑽。那些年我們穹鄉人躲工作隊,也不能例外。躲進了溶洞,外人輕易不敢闖進去,怕在裡面迷了路,更怕遭人黑辦。照說,工作隊員大都是鄉幹部聘用的閒雜人員,其中不乏地痞流氓和准地痞流氓,算得上狗膽包天,到了溶洞口,也只能幹瞪眼。

  所以,這回工作隊帶了鼓風機來,為的是在溶洞口燒柴禾,好把濃煙往洞裡面吹,把堅壁清野的鄉民和他們的豬牛羊都熏出來。鄉民和鄉政府,為稅費提留鬥爭了多年,都鬥出經驗來了。

  眼看著工作隊就要超越穹小上山去,王秘書忽然輕叫了一聲:「小屁孩兒!」穹小情不自禁抬頭。王秘書臉上就有了得意的笑。

  王秘書認出了穹小,立刻讓會計翻開帳本,報出個一千三百五的數字。那是穹小和穹大欠下的三年提留。前年鑽了溶洞,躲了過去。去年進了仁城,也躲了過去。今年狹路相逢,讓氣喘吁吁的工作隊陡然興奮起來。都說老天有眼,你娃躲過了初一沒躲過初二。

  工作隊圍著穹小要錢。穹小問:「要命不?」

  工作隊長有兩年的獄齡,一眼就掂量出穹小的斤兩,揪住穹小的脖子,搖頭笑說:「嚇不倒我,你小屁孩兒的命不值錢。」

  王秘書讓工作隊長鬆手,又對穹小說:「你大哥呢,叫他別藏了,縮頭烏龜不解決問題。」穹小就把穹大臉上的白色床單掀開,讓工作隊參觀,大傢伙這才知道穹大已經歸西,提留款只能問小屁孩兒穹小要了。

  工作隊知道穹小兄弟倆進城打工,回家的路上,身上一定帶有工錢,所以興奮。見穹大死人一個,難免不動惻隱之心。忽然想到人死了會有安葬費,惻隱之心消失了,眼睛也亮了。尤其王秘書,說話吞吞吐吐,表情和口氣都曖昧起來。

  看王秘書曖昧,工作隊就明白了,有人喊出一聲:「搜身。」

  穹小聽到幹部說「搜身」,就本能地手摸肚子,雖然只是一瞬間,還是被工作隊盯住了。一擁而上,從他的內褲裡面的褲兜裡揪出了存摺。打開一看,差點歡呼起來。兩萬塊呀,半個村子的提留款都夠了!

  王秘書把存摺往兜裡揣,一邊說:「我們去銀行取了提留款,再把存摺還給你,放心,不會扣留你一分錢。」

  說完了就要走人。穹小也不阻攔,只是冷冷地說:「你拿走吧,我是不會去找你要的。我用這錢是要給死人買棺材。你拿著去,就給自己買棺材吧。」

  聽穹小狂妄,那刑滿釋放的工作隊員揚手抽了穹小一記耳光。穹小就指著刑滿釋放說:「你已經是死人了!」大家聽了,先是一愣,然後是哈哈大笑,笑穹小這個小屁孩兒說大話吹大牛。

  這時候,躲在石頭背後的麥子猛然跳了出來,嚇了工作隊好大一跳。麥子手指著王秘書的鼻子罵他沒人性,連死人錢都不放過。工作隊員見石頭縫裡冒出個漂亮妹子,一個個喜笑顏開,就要圍上來調戲。王秘書卻皺了眉頭,緊催工作隊員快走。那樣子,像是怕了麥子。

  王秘書說:「你們家欠政府更多,我們不問你要,就便宜死你了,你還不知好歹!」

  麥子一愣神,工作隊走遠了,向山峰上去了。

   陰山不是山,是天門山背面的一面坡,因為埋死人多,陰氣重而得名。

   不知道風水行不行,很多修路的穹鄉人都埋在那裡。穹小的爹媽也埋在那裡。

  麥子幫穹小把板車拉到了陰山。麥子出面,向附近的山民借了鋤頭和簸箕,又幫著穹小在他們的爹媽旁邊挖了坑,就著草席將死人埋了,再壘了個墳堆,就算安葬了!

  說起來,真是很草率。這原本不是鄉下人的習慣。我們穹鄉,儘管自古都窮,據說安葬還是講究的,起碼也要一口棺材。木料貴賤也好、板材厚薄也罷,總要有一口,才能入土為安。

  風俗的簡化是因為上世紀的幾場大饑荒,二十年代初和六十年代初那兩次。別說棺材安葬,連入土都難,能有一床草席覆面,就是八輩子的福分。那以後,草席入殮,也被認了。

  填土的時候,麥子忽然感歎說:「可惜了那錢!」

  穹小從身上掏出倖存的那幾張零錢給麥子看,妹子還是歎氣,說那也管不了幾天。

  穹小說:「姐,你放心,城裡頭有的是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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