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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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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最後一鍁堿泥甩出去,我轉向許妹娜。我說:「走,咱去辦嫁妝,上翁古城。」 許妹娜確實不再流淚,愣愣地看著我,先前黃一道白一道的臉上,現出某種奇怪的顏色。 「我拉你上翁古城,咱去給你辦嫁妝。」我又說一遍。 這句話顯然不是事實,可是這句話接近另一個事實,那事實是,許妹娜終於跟她的小老闆通上了電話,娶她的事情不再是謊言。如果許妹娜不想跟我鬧僵,去翁古城辦嫁妝,是順水推舟最恰當、也是最好的辦法。 許妹娜把目光從我臉上移開,長時間地看著被我卸下去的那堆黑乎乎的堿泥,仿佛上不上車,去不去翁古城,由那堿泥說了算。堿泥已經落在了地溝裡,它們耗費了一個人那麼多力氣。 我就知道,許妹娜不會讓我白費力氣,她不想跟我鬧僵,我拉了她這麼多天,可是,僅僅如此嗎? 就像有山窮水盡,才有柳暗花明,當許妹娜上了車,馬車再次起程,我們之間又恢復了原來的和諧。當然,所謂和諧,僅僅是說我們不再彆扭著,我們可以像早上和早上以前的那些天那樣,把去鎮上打電話當成共同的目標,現在,我們又有了去翁古城這個目標。我能感到,發生過的事情,還在我們心裡留有痕跡,畢竟,許妹娜的挎包裡裝著BP機,它真實地響過,因為它真實地響過,我們再也不能肆無忌憚地罵一個人了,這得讓我們慢慢適應。 從歇馬鎮到翁古城,大約七十裡路,對一匹老馬來說,是一個很遠的距離,我還從來沒有趕車去過翁古城。當我把這個事實告訴許妹娜,她隱隱的有些感動,她說:「都是為了我。」 距離不但為我們的談話提供了內容,距離還把謊言變成了真理,許妹娜居然真的相信,我之所以讓我的馬車走上這條從沒有走過的遙遠的路,就是為了拉她辦嫁妝,這是一個怎樣奇妙的轉換啊!有了這個轉換,我便大有理由讓她瞭解我的這匹老馬,它跟了我十幾年,那年從學校剛回家,就借錢買了它,並找木匠釘了這輛馬車。我打一小,就喜歡睡地壟溝,喜歡馬,喜歡馬車,喜歡車輪壓住地面那種喧嚷嚷的聲音和慢騰騰的感覺。讓許妹娜瞭解這一點,對我來說特別重要,我想讓她知道,不是所有人都喜歡城市的堅硬和緊張。當然,我沒有直截了當,因為此時此刻,在我倆之間,城市,是一個不能提的字眼,是個禁區,它就像田野裡的深谷,想往前走,必須繞開它。 許妹娜自然知道如何繞道而行,她說:「俺什麼車都喜歡,馬車,大客。」但她馬上停下來,只說馬車,她說:「小時也喜歡馬車,俺家從轉角樓水庫搬下來那年,俺才三歲,坐在大馬車上晃晃悠悠地走,恨不能永遠也不停下來。終於到了歇馬山莊,俺放聲大哭。俺媽當時說俺,長大了叫你嫁個趕馬車的。咯咯——」 雖然只能把話題停留在膚淺的地方,但這一點兒也不影響我心潮澎湃,因為剛才掘堿泥時洶湧在心底的衝動並沒消失,當許妹娜說到她媽讓她長大嫁個趕車的,並咯咯咯笑起來,我下意識舔了舔嘴唇,一種想用嘴唇吮吸什麼的欲望在我的體內長驅直入,深入到我的每一根神經,直到我的小哥們。 我努力克制著,就像我努力繞道而行。我把車趕得飛快,我想讓許妹娜把我的馬車當成大客,那種由城市開到鄉村,又由鄉村開到城市的大客。我的車還真的在一個有車站的路段超過一輛大客,當我的車超過那輛大客,別提我有多麼得意。那些混蛋的大客把那麼多鄉下姑娘的視線搞亂,就不信我不能把大客的視線搞亂?! 其實,真正被搞亂的,是我自己。我的衝動,我的想抱一抱誰的衝動,我的欲望,我的想吮吸什麼的欲望,一旦被我克制,我便成了一堵危機四伏的大壩,左沖右突的水衝擊著我,吞噬著我,淹沒著我,使我常常陷入不能動作的愚蠢狀態。 在去翁古城那天,我的所有行動都是愚蠢的,我不知該去哪家商店,好不容易找到一家商店,又不知該把馬車停到哪裡,好不容易把馬車停到一個地方,一轉眼又弄丟了許妹娜,當我費了一個多小時的時間把許妹娜找到,又忘記了停車的地方。然而,愚蠢也有愚蠢的好處,當經歷了這樣一番周折,許妹娜居然忘了我們之間還有什麼需要繞過的東西。當我們終於來到一家商店,她真就毫無顧忌地看起了嫁妝。 如果說「城市」二字是我們之間的溝穀,那麼,嫁妝,無異是又一個溝穀。可是,她扯著我的手,興致勃勃看衣服,看戒指的樣子,好像我就是她的小老闆。在一個買戒指的地方,她看上了一棵閃著星星一樣光芒的 鑽石戒指,跟我開心說:「吉寬哥,給我買一個。」 那是我平生第一次看戒指,也是第一次認識什麼是鑽石,如果不是許妹娜喜歡,我會覺得它一文不值。許妹娜在它面前流連忘返,讓我認定,它是世界上最有價值的東西。可是,我不知道,它,那個身上閃著星星一樣光芒的小小的玩藝,到底深藏了怎樣的尖銳,在許妹娜那句玩笑話說出時,刺疼了我,我只知道,在我與它擦身而過時,一直以來壓在我心裡的那種欲望,那種衝動,一瞬間消失了,隨之而來的,是我長到三十多歲從未有過的自卑。 我的情緒一落千丈,她不反對跟我走,不過是覺得我這樣的人安全,僅此而已。我想,我的表情一定像被鞭子抽了一樣,要多難看有多難看。我從放鑽石的櫃檯上轉過身,企圖遠離它,可是我的背面,還有一條更長的櫃檯,那裡同樣躺著金光閃閃的鑽石。這時,我說不清從哪裡湧來一股火氣,使我猛地抽身,氣衝衝從那櫃檯與櫃檯之間的過道跑出來,一口氣沖到停放馬車的地方。 我以為,我生氣,許妹娜會哄我,會說:「跟你開個玩笑也不值得生氣呀!」可是沒有。許妹娜拖著長髮,沒一會兒也一飄一飄從商店跟出來。她來到車前,比我還生氣,可以說已經有些惱怒了,她噘著肉嘟嘟的小嘴,氣哼哼跳上車,小臉陰沉沉地耷拉著,呼應著她那緊身小褂裡高聳著的胸脯。 誰也說不清,我那消失了的欲望和衝動,是從什麼時候回到我的身體裡的,在看到許妹娜胸脯那一刻,我恨不能把她拽過來,拽到我的懷裡,把她的骨頭揉碎。 許妹娜一直不理我,倔強地背對著我,並且,我能感到,她哭了,因為她的肩膀在不斷抖動。我沒有試圖讓她理我,因為那消失的東西一旦回到我的身體,手裡的鞭子已經由不得我再作少許的停留。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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