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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章 出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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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實際上,那個潛入我生命的夢幻般的夜晚,真就成了我生命裡的夢幻。在那個夜晚就要結束之前,許妹娜站在離車兩米遠的地方,用冰冷的顯得有些陌生的聲音跟我說:「吉寬哥,從明天開始,你再也不用拉俺了,再有三天,俺就結婚了。」

  她說出的,不過是郵局打通那個電話之後一直要跟我說的話,可是,當時沒說,這句話再度出口,就不是簡單的一句話,而是拉響在我身體裡的重磅炸彈,我甚至聽到它在我心底炸開時的那聲劇烈的轟鳴。她當時沒說,本是我的陰謀,可是,經歷了那樣躁動不安的白天和那樣月光如水的夜晚,我把這陰謀完全寫在了許妹娜身上。我就像一隻丟失了剛叼到嘴裡獵物的野狗,在寂靜無聲的屯街上大喊:「為甚麼這是為甚麼——」

  可以想見,一隻野狗的嚎叫是如何驚動了那些正在安睡的家狗,它們的叫聲不但把雞吵醒了,把天吵亮了,還把歇馬山莊吵得人聲鼎沸。第二天,幾乎是全街人都在談論一件事。

  「夜裡是狗叫還是人叫?」

  「好像又是狗叫又是人叫!」

  正在做早飯的母親,跟院子裡走來的什麼人說:「他後半夜才回來,誰知他上哪去了?」

  這時,只聽二嫂的聲音響在院子裡:「上翁古城啦,人家許妹娜大後天結婚,他拉人家去辦嫁妝回來走錯了道。」

  消息傳播居然如此之快,可見許妹娜昨天的丟失,是怎樣驚動了村裡的人們。事情一定是這樣的,二嫂親自製造了那個秘密,夜裡,她就和許家人一樣,深受熬煎一夜沒睡,聽到狗叫,她一早就跑到了許家。而為了有效地封鎖那秘密裡生出的秘密,許妹娜在報出那個讓所有人都震動的新聞之後,編出了走錯道的謊言。實際上,有三天后結婚的新聞墊底,有沒有謊言都不再要緊了。人們的熱情,尤其二嫂和呂素娥,早就被新的日程添滿了。二嫂走進我的家門,對昨天到底發生了什麼隻字不提,在堂屋大聲跟母親說:「快叫吉寬起來,後天許家安桌請客,他還不得去幫忙!」

  母親趕緊附和二嫂:「可不得去幫忙唄,許家能有這一天,可是大事!」

  我知道母親指的大事是什麼意思,在她心裡,許家和我們家一樣,都屬於那種被人看不起的、日子過得沒有氣象的人家,而歇馬山莊日子過得最紅火的倒置房裡的本家三嬸,正是她的妯娌。妯娌是天生的敵人,要是妯娌之間的日子還有什麼差別,那暗中的較量就無時不在了。許家也有了這一天,雞窩裡飛出來金鳳凰,等於給所有的雞窩都長了志氣。二嫂正是瞭解母親,才一進門就大呼小叫。

  不過,母親沒有馬上叫我,母親痛恨我的懶,也最心疼我的懶。她主要是心疼我沒有老婆。她沒有老婆的兒子惦記上了人家的老婆,這她萬萬沒有想到。

  整整兩天,我沒有離家,我把我埋在土炕上的被子裡,以感冒的名義。我不願幹活,因為不願幹活而不願過白天,可是大白天的躺在炕上還是少有的事,如果我還想偷懶耍猾,那一定是趕著馬車上山下田,不管躺在車上,還是躺在地壟裡,總之要在野外,我不願意看到七十五歲的母親整天為我憂愁、歎氣。母親常常是一看到我就不住地歎氣。仿佛家裡有一個光棍兒子是她最大的心病。然而,在一隻乖乖的小獸就要永遠地離開我的時候,我根本顧不得那麼多。我只有老老實實躺在家裡,才能真實地感到她的存在,就像某個時辰,我只有靜靜地不說話,才能感到一種氣息的存在一樣。她的嘴唇,是那麼涼滑,就像秋後才從山上采下的蘑菇,她的胸脯,是那麼滾燙,恍如被陽光爆曬的馬背,而她的呼吸,她濕漉漉的肌膚,簡直讓你魂不附體。在被窩裡,我一遍遍溫習著我的魂不附體,我用被蓋住腦袋,將自己深深地陷入黑暗中。黑暗的最大好處,是會讓過去的時光重現,而在那重現的過去裡,黑暗卻遠離了它混沌不清的本意,使許多事情呈現了立體的面貌,比如翁古城商店裡的

  鑽石,馬車上散落又隆起的稻草,不但如此,它還使那立體的面貌有了透明的色彩,比如那鑽石上閃爍的星星一樣的光芒。然而,當這星星一樣的光芒驅逐了被窩裡的黑暗,我居然一個激靈,猛地從被窩裡爬了起來。

  我爬起來,看著窗外的土牆,土牆上的枯草,看著掛在枯草邊上的蘿蔔纓子。那蘿蔔纓子,是母親的傑作,她會在它們正成長時把它們生生扭下來,然後放在牆上曬一個秋天,讓它們乾枯,保持著永遠的嫩,沒菜吃的時候,她就把它用水泡開當菜吃。曾經,我和母親一樣,對這一掛掛乾菜有著特殊的好感,似乎它們那不規則的捲曲的葉子裡,蘊藏著某種沉靜的、有如日光一樣亙古不變的東西。可是不知為什麼,那個上午,當我從黑暗中爬起,看到牆頭上一掛一掛幹蘿蔔纓子,我有一種強烈的刺疼感,仿佛它們身上沉靜的、亙古不變的氣息,正閃爍著鑽石一樣銳利的光芒,照見我身上從未有過的自卑。

  不久,我的二嫂從

  鑽石的光芒裡來了,她顯然不瞭解我的疼痛,臉上的酒窩裡盛滿了喜慶。她和呂素娥從沒什麼交往,就因為那天把許妹娜拖上了我的車,就一不小心把自己弄進許家的歡樂裡,就像我跟許妹娜毫無干係,就因為二嫂把她拖上我的車,就陷入了眼下濕漉漉的痛苦裡。其實此時此刻,不用任何附加條件,僅僅二嫂酒窩裡的喜慶,就足以淹死我。可她在屋外和母親說了些什麼之後,過來跟我說:「吉寬,許妹娜讓我來叫你,她說你一定得去,你相當於她和小老闆之間的媒人,要不是你一天一趟拉她打電話感動了老天,沒准這事成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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