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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十八


  我再一次嘗到了被拋棄的滋味,就是月夜之後,許妹娜站在屯街上告訴我她要結婚那種滋味。然而,當時被拋棄,我還不曾長時間擁有她,還不曾證明她是我的,現在不同了,現在,她說她愛我,她不但允諾讓我等她,我們之間還有過在城裡長時間的依戀,放下電話,一小時都不到,我就扔了手裡的事,趕到大菜市把她找出來。

  開始,她堅決不跟我出來,她表情陰冷目光抵觸,她不時的跟大鬍子竊竊私語,大鬍子就向我投來敵視的一瞥。我那時差不多瘋了,根本不看大鬍子,一條賴皮狗一樣賴在攤子跟前,眼睛緊緊地盯著許妹娜。女人的心還是軟,沒過半小時,許妹娜就揭了圍裙,從貨攤上走了出來。

  許妹娜從貨攤走出來,我的心疼就好了一半。許妹娜雖然走出來,卻絲毫沒有去倉庫的意思,我們後來幾次見面都是在倉庫裡,那個老光棍仿佛從沒見過錢,二百塊錢已經使他心滿意足,再見我倆屁都不放一個。出了大菜市,正好過來一輛公車,許妹娜一邁腿就跳上去。我雖然不知她要上哪,但現在她是我的天,我的上帝,我只有狗似的跟著跳上車。當我跳上車,和她一前一後站著時,我才知道我們的方向是沖著哪裡。

  當知道我們的方向沖著哪裡,我也就知道許妹娜把我帶上車的用意所在了。往雞山方向來,除了黑牡丹家還能上哪!她不過想讓黑牡丹做我倆的見證人,好好向她訴訴苦,或者,讓我當著黑牡丹的面,檢討一下我的可恥行徑,從而為自己正名。還在途中,我就想好該怎麼說了,我想,我堅決不能承認我是真的懷疑許妹娜,要是那樣,黑牡丹說什麼也不會原諒我,因為我在重複犯一種錯誤,我只有咬定是故意開玩笑讓許妹娜當了真。

  後來才知道,奔往雞山方向,許妹娜根本沒有上黑牡丹家的意思,她徑直把我帶到雞山角下。她把我帶到雞山角下,不過是一時治氣鬧性子,根本就沒有什麼實在的意思,因為當雞山擋住了去路,她猛轉過身大喝道:「你跟俺幹什麼?俺是雞你還跟著!」

  明白了這一層,我趕緊去摟許妹娜,我的想法是,我再也不能失去她了,我要告訴她我錯了,都是我不好我錯了。

  可是許妹娜根本不瞭解我的想法,身子駝螺似的在我面前轉著,一個順勁,就轉出一米多遠。她轉出去,在一米以外的空地上看著我,眼神冷冷的樣子仿佛我是她的敵人。

  「申吉寬你太欺負人,你不能這麼欺負人!」

  我還從未見過許妹娜這般強硬,這般生冷,往日的柔軟仿佛突然間被冷卻,冷卻成某種不可思議的東西。我僵站那裡,我說:「許妹娜你別這樣,我不想看你這樣。」

  許妹娜目光尖銳地紮過來,為了表示她的尖銳,還有意把俺還成我,她說:「你想看我什麼樣,就是黑牡丹那個樣是不是?我只有和她一樣你才高興是不是?」

  我大腦一片空白,我想我不是這個意思,我的意思是不想看到她的堅硬和生冷。

  「我是住過她的房子,可那是為了陪程水紅,程水紅被一個搞

  裝修的騙了,成天要死要活,黑牡丹就叫我天天陪著她,你怎麼能往歪裡想?」

  這個資訊我還是第一次聽說,我愣了一下,但很快我又搖了搖頭,我想,她應該知道現在這一切對我都不重要了,只要她不離開我,什麼都不重要了。

  「一個人和另一個人結婚,就是生物書上說的一棵樹往另一棵樹嫁接,他們即使心不在一塊,骨頭不在一塊,可時間長了,肉總要長到一起,帶血帶肉的分開,那麼容易?」

  我想,我根本不知道她到底有多麼難,既然她這麼說,我寧願相信。

  「一開始,我根本就沒看上你,我也壓根就沒想嫁一個趕馬車的,可是愣是弄出那麼個夜晚……我怎麼就弄出那麼個夜晚!弄出那麼個夜晚,那個夜晚就影子似的天天跟著我,一做夢就夢見,夢見馬車,夢見你,還有那七叉八骨的稻草。睡時和你攪在一塊,醒時又李國平攪在一塊,剛結婚那會兒,一天天心慌意亂,我就沒過過安生日子!」

  說到這裡,許妹娜目光中紮人的東西消失了,隨之漫上來的是霧一樣的東西。她說:「和他結婚之前,在飯店裡,他只摸過我,從來沒和我有那事,他當時就是想要一個純潔的我,他讓我回家等著,都是怕被飯店沾汙得不純潔了,他哪知道我回了趟家,身子反而不純潔了。我倒不是把貞操看得多麼重,可我不是一個會欺騙人的人,我不能天天人在他身邊心卻想著別人,我受不了。」

  這時,許妹娜停下來,閉緊嘴吞咽著什麼。

  「後來你來了槐城,你一回又一回闖進家裡,為了不讓你把魂勾走,我告訴自個,你是一個趕馬車的,一個沒有出息的,也用這樣的話傷害你,可是沒有用,我一天天魂不守舍,弄得李國平天天回家審我……那面我被他審著,這面我相信了你答應讓你等,可是你又懷疑,又被你天天審,我怎麼是這樣的命,專供男人審!我這是不是報應!」說到這裡,許妹娜突然控制不住,哭了起來,並一屁股坐到地上。

  哭聲精靈似的在離地很近的地方匍匐,卻穿過了我心口,因為我覺得心裡亂糟糟的,胸膛的某個部位一頂一頂的。我也蹲下來,用手去摸她的後背,我想我確實委屈了她,不該審問她,可是誰又能理解我呢?從愛上她那一天起,她就一直屬於別人,一直不在身邊,我因為她離開鄉村,離開馬車和母親,因為她,我在亂七八糟的城市裡顛來倒去忙來忙去,連個夢都做不成。她的夢裡還有馬車,我進城這麼長時間就從來沒夢見過馬車,從來就沒有!我是不該懷疑她,可是這樣的世道,一個女孩在外面混,我怎麼又能一點想法沒有呢!再說……

  那一天,某種特定的情緒所至,我的思緒在後來的時候特別暢通,然而正是這暢通的思緒叫我感到害怕,因為那時節,我似乎又看到了一個岔道,它並不是那麼清晰,你不注意時它閃在眼前,但稍加注意它又躲藏起來,那就是,當初那個夜晚,我要是不主動,許妹娜能否屬於我,要是換成別人也像我一樣主動,她能不能就屬於了別人。到這時,我只有猛然截斷思緒,只有把思緒調整到眼前的現實裡,因為如果不這樣,我將前功盡棄。

  我哈下腰,捋了捋她的頭髮,之後將兩手伸進她的腰裡。我說:「對不起,都是我錯了,我再也不會這樣了。」

  我以為,這是我們和好最恰當的表達,可是許妹娜卻不接受,她抖著肩膀拼力扒開我的手,氣咻咻地說:「別動我,你願意我當雞,今兒個我就當給你看,我要你看看你是怎麼失去我的。」

  我再次把手伸向她的腰,我說:「許妹娜,別再刺激我了,我不想失去你,失去你我會死的。」

  要是沒有岔道上往返的勞苦,怎麼會有走上坦途後的喜悅,我是把她一直抱到雞山叢林裡的。在叢林深處,我真的就像一個很久沒沾女人的民工,貪婪又草率,而許妹娜,真的就像一個雞場的老手,瘋狂的吞噬我的身體,動作到位又老練。但說心裡話,那一天身體是暢快的,心裡卻並不怎麼暢快,因為在沖向高峰的時候,我那麼想開心地喊一嗓子「許妹娜你就是個雞是我不花錢的雞」,但我沒有,那念頭剛剛冒頭又被我壓了回去,因為如果喊出,一定就惹惱了許妹娜。

  是那時,我發現,雞,已經是我們之間不能再提的字眼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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