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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


  皇帝道:「月下點燈,最煞風景。」便順著城牆往西走去,李德全正欲領著人跟著,皇帝卻說:「你們就在這裡,朕要一個人靜一靜。」

  李德全嚇得請了個安,道:「萬歲爺,這可不是鬧著玩的。太皇太后若是知道了,非要奴才的腦袋不可。這城牆上雖平坦,這月色也明亮,但這黑天烏夜的……」

  皇帝素來不喜他羅唆,只道:「那就依你,著一個人提燈跟著吧。」

  李德全這才回過味來,心中暗暗好笑。轉過身來向琳琅招一招手,接過小太監手中的八寶琉璃燈交到她手中,低聲對琳琅道:「你去替萬歲爺照著亮。」

  琳琅答應了一聲,提燈伴著皇帝往前走。那城牆上風大,吹得人衣袂飄飄。越往前走,四下裡只是寂靜無聲。唯見那深藍如墨的天上一鉤清月,低得像是觸手可得。皇帝負手信步踱著,步子只是不急不緩,風聲裡隱約聽得見他腰際平金荷包上墜子搖動的微聲,那風吹得琳琅鬢邊的幾莖短髮,癢癢的拂在臉上,像是小孩子伸著小手指頭,在那裡撓著一樣。她伸手掠了一掠那髮絲,皇帝忽然站住了腳,琳琅忙也停下來,順著皇帝的目光回望,遙遙只見神武門的城樓之上燈火點點,卻原來不知不覺走得這樣遠了。

  皇帝回過頭來,望了她一眼,溫和的問:「你冷麼?」

  琳琅不妨他這樣開口相詢,只道:「奴才不冷。」皇帝卻伸手握住她的手,她嚇得一時怔住,好在他已經放開,只說:「手這樣冰涼,還說不冷?」伸手便解開頸中系著的如意雙絛,解下了明黃平金繡金龍的大氅,披在她肩頭。她嚇臉色雪白,只道:「奴才不敢。」皇帝卻親自替她系好了那如意雙絛,只淡淡的道:「此時不許再自稱奴才。」

  此即是皇命,遵與不遵都是失了規矩,她心亂如麻,便如一千隻繭子在心裡繅了絲一般,千頭萬緒,卻不知從何思忖起。皇帝伸出了手,她心中更是一片茫然的淩亂,只得將手交到他手中。皇帝的手很溫暖,攜了她又緩緩往前走,她心緒飄忽,神色恍惚,只聽他問:「你進宮幾年了?」

  她低聲答:「兩年了。」皇帝嗯了一聲,道:「必然十分想家吧。」她聲音更低了:「奴才不敢。」皇帝微微一笑:「你若是再不改口,我可就要罰你了。」

  她竦然一驚,皇帝卻攜她的手走近城垛之前,道:「宮裡的規矩,也不好讓你家去,你就在這裡瞧瞧,也算是望一望家裡了。」

  她一時怔住了,心中百折千迥,不知是悲是喜,是驚是異。卻聽他道:「今兒是你生辰,我許你一件事,你想好了就告訴我。是要什麼,或是要我答應什麼,都可以告訴我。」

  那風愈起愈大,吹得她身上那明黃大氅飄飄欲飛,那氅衣尚有他身上的余溫似的,隱約浮動熟悉卻陌生的龍涎香香氣。她心底只有莫名的驚痛,像是極鈍的刀子慢慢在那裡銼著,那眼底的熱幾乎要奪眶而出,只輕輕的道:「琳琅不敢向萬歲爺要什麼。」

  他只凝望著她,她慢慢轉過臉去。站在這裡眺望,九城之中的萬家燈火,哪一盞是她的家?他慢慢抬起手來,掌中握著她的手,那腕上一痕新傷,卻是前不久當差時打翻了茶碗燙的。當時她煞白了臉,卻只問:「萬歲爺燙著沒有?」

  犯了這樣的大錯,自然是嚇著了。當時卻只覺得可憐,那烏黑的眼睛,如受驚的小鹿一樣,直叫人怦然心動。

  她的手卻在微微顫抖,倒叫他有幾分不忍,但只輕輕加力握了一握,仍舊攜著她向前走去。她手中那盞八寶琉璃燈,燈內點著的燭只暈黃的一團光照在兩人腳下,夜色裡那城牆像是漫漫長道,永遠也走不盡似的。

  李德全見那月已斜斜掛在城樓簷角,心裡正暗暗著急,遠遠瞧見一星微光漸行漸近,忙帶了人迎上去。只見皇帝神色淡定,琳琅隨在側邊,一手持燈,一手上卻搭著皇帝那件明黃平金大氅。李德全忙接過去,道:「這夜裡風涼,萬歲爺怎麼反倒將這大氅解了?」替皇帝披好系上絛子。神武門的宿衛已經換了直班,此時當值宿衛統領便上前一步,磕頭見駕:「當值宿衛納蘭性德,恭請皇上聖安。」

  皇帝見是他,便微笑道:「朕難得出來走一趟,偏又遇上你。今兒的事可不許告訴旁人,傳到那群言官耳中去,朕又要受聒噪。」

  納蘭應了「是」,又磕頭道:「夜深風寒,請皇上起駕回宮。」

  皇帝道:「你不催朕,朕也是要走了。」忽一陣風過,那城樓地方狹窄,納蘭跪著離皇帝極近,便聞到皇帝衣袖之間幽香暗暗,那香氣雖淡薄,但這一縷熟悉的芳香卻早已是魂牽夢縈,心中驚疑萬分,只是一片茫然的惶恐。皇帝卻沒有留意,由眾人簇擁著下樓去,納蘭只覺淡青色衣角一閃,嫋嫋幽香,直如夢境一般。那步態輕盈,至他面前微一凝滯,旋即從他面前過去了。

  他至城樓下送皇帝上肩輿,終於假作無意,眼光往宮女中一掃,只見琳琅臉色雪白,面上的神氣怔仲不寧,倒似有一腔心事似的,他不敢多看,立時便垂下頭去。李德全輕輕拍一拍手掌,抬肩輿的太監穩穩調轉了方向,敬事房的太監便唱道:「萬歲爺起駕啦——」聲音清脆圓潤,夜色寂廖中驚起遠處宮殿屋脊上棲著的宿鳥,撲撲的飛過城牆,往禁城外的高天上飛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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