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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九


  佟貴妃答應著,側著身子坐下,太皇太后細細端詳著皇帝,道:「外面又下雪了?怎麼也不叫他們打傘?瞧你這帽上還有雪。」皇帝笑道:「我原兜著風兜,進門才脫了,想是他們手重,拂在了帽上。」太皇太后點點頭,笑道:「我瞧你這陣子氣色好,必是心裡痛快。」皇帝笑道:「老祖宗明見,圖海進了四川,趙良棟、王進寶各下數城,眼見四川最遲明年春上,悉可克復。咱們就可以直下雲南,一舉蕩平吳藩。」太皇太后果然歡笑,笑容滿面,連聲說:「好,好。」佟貴妃見語涉朝政,只是在一旁微笑不語。

  祖孫三人又說了會子話,太皇太后因聽窗外風雪之聲愈烈,道:「天黑了,路上又滑,我也倦了,你們都回去吧,尤其是佟佳氏,身子不好,大雪黑天的,別受了風寒。」皇帝與佟貴妃早就站了起來,佟貴妃道:「謝太皇太后關愛,我原是坐暖轎來的,並不妨事。」與皇帝一同行了禮,方告退出來。

  皇帝因見她穿了件香色鬥紋錦上添花大氅,嬌怯怯立在廊下,寒風吹來,總是不勝之態。他素來對這位表妹十分客氣,便道:「如今日子短了,你身子又不好,早些過來給太皇太后請安,也免得冒著夜雪回去。」佟貴妃低聲道:「謝萬歲爺體恤。」心裡倒有一腔的話,只是默默低頭。皇帝問:「有事要說?」佟貴妃道:「沒有。」低聲道:「萬歲爺珍重,便是臣妾之福。」皇帝見她不肯說,也就罷了,轉身上了明黃暖轎,佟妃目送太監們前呼後擁,簇著御駕離去,方才上了自己的轎子。

  皇帝本是極精細的人,回到乾清宮下轎,便問李德全:「今兒佟貴妃有沒有打發人來?」李德全怔了一怔,道:「沒有,只上午貴妃宮裡,傳了敬事房當值的太監過去問話。」皇帝聽了,心下已經明白幾分,便不再問,徑直進了西暖閣。

  換了衣裳方坐下,一抬頭瞧見琳琅進來,不由微微一笑。琳琅見他目光凝視,終究臉上微微一紅,過了片刻,方才抬起頭來,與皇帝目光相接,皇帝神色溫和,問:「我走了這半晌,你在做什麼呢?」

  琳琅答:「萬歲爺不是說想吃蓮子茶,我去叫禦茶房剝蓮子了。」皇帝唔了一聲,說:「外面又在下雪。」只覺她的手溫軟香膩,握在掌心,因見炕桌上放著廣西新貢的香橙,便拿了一個遞給她。琳琅正欲去取銀刀,皇帝隨手抽出腰佩的琺瑯嵌金小刀給她,她低頭輕輕劃破橙皮。皇帝只聞那橙香馥鬱,夾在熟悉的幽幽淡雅香氣裡,心中不禁一蕩,低聲吟道:「並刀如水,吳鹽勝雪,纖指破新橙。」燈下只見她雙頰洇紅酡然如醉,明眸顧盼,眼波欲流。過了良久,方低低答:「城上已三更。馬滑霜濃,不如休去,直是少人行。」

  皇帝輕輕笑了一聲,禁不住攬她入懷,因暖閣裡攏著地炕,只穿著小袖掩衿銀鼠短襖。皇帝只覺纖腰不盈一握,軟玉幽香襲人,熏暖欲醉,低聲道:「朕比那趙官家可有福許多。」她滿面飛紅,並不答話。皇帝只聽窗外北風尖嘯,拍著窗扇微微格吱有聲。聽她呼吸微促,一顆心卻是怦怦亂跳,鬢髮輕軟貼在他臉上,似乎只願這樣依偎著,良久良久。

  琳琅聽那熏籠之內,炭火燃著嗶剝微聲,皇帝臂懷極暖,禦衣袍袖間龍涎熏香氤氳,心裡反倒漸漸安靜下來。皇帝低聲道:「宮裡總不肯讓人清淨,等年下封了印,咱們就上南苑去。」聲音愈來愈低,漸如耳語,那暖暖的呼吸迴旋在她耳下,輕飄飄的又癢又酥。身側燭臺上十數紅燭灩灩流光,映得一室皆春。

  直到十二月丁卯,大駕方出永定門,往南苑行宮。這一日卻是極難得晴朗的天氣,一輪紅日映著路旁積雪,泛起耀眼的一層淡金色。官道兩側所張黃幕,受了霜氣侵潤,早就凍得硬梆梆的。扈從的官員、三營將士大隊人馬,簇擁了十六人相舁木質髹朱的輕步輿御駕,緩緩而行,只聽晨風吹得行列間的旌旗輅傘獵獵作響。

  頗爾盆領著內大臣的差事,騎著馬緊緊隨在御駕之後。忽見皇帝掀起輿窗帷幕,招一招手,卻是向著納蘭容若示意。納蘭忙趨馬近前,皇帝卻沉吟片刻,吩咐他說:「你去照料後面的車子。」

  納蘭領旨,忙兜轉了馬頭縱馬往行列後去,後面是宮眷所乘的騾車,納蘭見是一色的宮人所用青呢朱漆輪大車,並無妃嬪主位隨駕的輿轎,心裡雖然奇怪,但皇帝巴巴兒打發了自己過來,只得勒了馬,不緊不慢的跟在車隊之側。

  因著天氣晴暖,路上雪開始漸漸融了,甚是難走,車輾馬蹄之下只見髒雪泥濘飛濺。御駕行得雖慢,騾車倒也走不快。納蘭信馬由韁的跟著,不由怔怔出了神。恰在此時路面有一深坑,本已填壅過黃土,但大隊人馬踐踏而過,雪水消融,騾車行過時車身一側,朱輪卻陷在了其中,掌車的太監連聲呼喝,那騾馬幾次使力,車子卻沒能起來。

  納蘭忙下馬,招呼了扈從的兵丁幫忙推車。十餘人輕輕鬆松便扶了那騾車起來,納蘭心下一松,轉身正待認鐙上馬,忽然風過,吹起騾車帷幄,隱隱極淡薄的幽香,卻是魂牽夢縈,永志難忘的熟悉。心下竦然驚痛,驀然掉回頭去,怔怔的望著騾車帷幄,仿佛要看穿那厚厚的青呢氊子似的。

  23、情知此後

  南苑地方逼仄,自是比不得宮內。駐蹕關防是首要,好在豐台大營近在咫尺,隨扈而來的禦營親兵駐下,週邊抽調豐台大營的禁旅八旗,頗爾盆領內大臣,上任不久即遇上這樣差事,未免諸事有些抓忙,納蘭原是經常隨扈,知道中間的關防,從旁幫襯一二,倒也處處安插的妥當。

  這日天氣陰沉,過了午時下起雪珠子,如椒鹽如細粉,零零星星撒落著。頗爾盆親自帶人巡查了關防,回到直房裡,一雙鹿皮油靴早沁濕了,套在腳上濕冷透骨。侍候他的戈什哈忙上來替他脫了靴子,又移過炭盆來。道:「大人,直房裡沒腳爐,您將就著烤烤。」頗爾盆本覺得那棉布襪子濕透了貼在肉上,伸著腳讓炭火烘著,暖和著漸漸緩過勁來。忽見棉布簾子一挑,有人進來,正是南宮正殿的御前侍衛統領,身上穿著濕淋淋的油衣斗篷,臉上凍得白一塊紅一塊,神色倉惶急促,打了個千兒,只吃力的道:「官大人,出事了。」

  頗爾盆心下一沉,忙問:「怎麼了?」那統領望了一眼他身後的戈什哈。頗爾盆道:「不妨事,這是我的心腹。」那統領依舊沉吟,頗爾盆只得揮一揮手,命那戈什哈退下去了,那統領方開口,聲調裡隱著一絲慌亂,道:「官大人,皇上不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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