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時尚閱讀 > 寂寞空庭春欲晚 >
四十六


  琳琅輕輕搖一搖頭,道:「我沒事,就是這會子倒覺得寒浸浸的,冷起來了。」錦秋忙道:「雖是大太陽的晴天,可是有風從那隔扇邊轉出來,主子才剛大好起來,添件衣裳吧。」取了夾衣來給她穿上,她想了一想,說:「我去正殿請旨。」

  錦秋見她這樣說,只得跟著她出來,一路往南宮正殿去,方走至廡房跟前,正巧遙遙見著一騎煙塵,不由立住了腳,只以為是要緊的奏摺。近了才見著是數匹良駿,奔至垂華門外皆勒住了,唯當先的一匹棗紅馬奔得發興,希聿聿一聲長嘶,這才看清馬上乘者,大紅洋縐紗斗篷一翻,掀開那風兜來,竟是位極俊俏的年輕女子。小太監忙上前拉住了馬,齊刷刷的打了個千:「給宜主子請安。」

  那宜嬪下得馬來,一面走,一面解著頸中系著的嵌金雲絲雙絛,只說:「都起來吧。」解下了斗篷,隨手便向後一擲,自有宮女一曲膝接住,退了開去。

  琳琅順著簷下走著,口中問錦秋:「那是不是宜主子?」錦秋笑著答:「可不就是她,除了她,後宮裡還有誰會騎馬?萬歲爺曾經說過,唯有宜主子是真正的滿州格格。前些年在西苑,萬歲爺還親自教宜主子騎射呢。」說到這裡,才自察失言,偷覷琳琅臉色,並無異樣,只暗暗失悔。已經來至正殿之前,小太監通傳進去,正在此時,卻聽步聲雜遝,數人簇擁而來,當先一人正是适才見著的宜嬪,原來已經換過衣裳,竟是一身水紅妝緞窄衽箭袖,雖是女子,極是英氣爽朗。見著琳琅,略一頷首,卻命人:「去回皇上,就說太后打發我來給皇上請安。」

  小太監答應著去了,宜嬪本立在下風處,卻突然聞到一陣幽幽香氣,非蘭非麝,更不是尋常脂粉氣,不禁轉過臉來,只見琳琅目光凝視著殿前一樹碧桃花,那花開得正盛,豔華濃彩,紅霞燦爛,襯得廊廡之下皆隱隱一片彤色,她那一張臉龐直如白玉一般,並無半分血色,卻是楚楚動人,令身後的桃花亦黯然失色。

  卻是李德全親自迎出來了,向宜嬪打了個千,道:「萬歲爺叫主子進去。」宜嬪答應了一聲,早有人高高挑起那簾子來,宜嬪本已經走到門口,忍不住又回過頭去,只見琳琅立在原處,人卻是紋絲未動,那目光依舊一瞬不瞬望在那桃花上,其時風過,正吹得落英繽紛,亂紅如雨,數點落花飄落在她衣袂間,更有落在她烏亮如雲的髮髻之上,微微顫動,終於墜下。

  宜嬪進了殿中,李德全倒沒有跟進去,回過頭來見琳琅緩緩拂去衣上的花瓣,又一陣風過,那更多的紅瓣紛揚落下,她便垂下手不再拂拭了,任由那花雨落了一身。李德全欲語又止,最後只說:「主子還是回宮去吧。」

  琳琅點一點頭,走出數步,忽然又止住腳步,取下腰際所佩的玉珮,道:「李諳達,煩你將這個交給皇上。」李德全只得雙手捧了,見是一方如意龍紋漢玉珮,玉色晶瑩,觸手溫潤,玉上以金絲嵌著四行細篆銘文,乃是「情深不壽,強極則辱。謙謙君子,溫潤如玉。」底下結著明黃雙穗,便知是御賜之物,這樣一個燙手山芋拿在手裡,真是進退兩難。只得陪笑道:「主子,日子還長著呢,等過幾日萬歲爺大好了,您自個兒見了駕,再交給萬歲爺就是了。」

  琳琅見他不肯接,微微一笑,說:「也好。」接回那玉拿在手中,對錦秋道:「咱們回去吧。」

  宜嬪進得殿中,殿中本極是敞亮,新換了雪亮剔透的窗紗,透映出簷下碧桃花影,風吹拂動,夾著一絲若有若無的幽香。她腳上是麂皮小靴,落足本極輕,只見皇帝*在大迎枕上,手中拿著摺子,目光卻越過那摺子,直瞧著面前不遠處的炕几上,她見那炕几上亦堆著的是數日積下的奏摺。逆料皇帝又是在為政事焦心,便輕輕巧巧請了個安,微笑喚了一聲:「皇上。」

  皇帝似是乍然回過神來,欠起身來,臉上恍惚是笑意:「你來了。」稍稍一頓,卻又問她:「你怎麼來了?」宜嬪道:「太后打發我來的。」見皇帝臉色安詳,氣色倒漸漸回復尋常樣子,皇帝卻咳嗽起來,她忙上前替他輕輕捶著背。他的手卻是冰冷的,按在她的手背上,她心裡不知為何有些擔心起來,又叫了一聲:「皇上。」皇帝倒像是十分疲倦,說:「朕還有幾本摺子看,你在這裡靜靜陪著朕——叫他們拿香進來換上,這香不好,氣味熏得嗆人。」

  地下大鼎裡本焚著上用龍涎香,宜嬪便親自去揀了蘇合香來焚上。此香本是寧人心神之用,見皇帝凝神看著摺子,偶爾仍咳嗽兩聲,那風吹過,簷外的桃花本落了一地,風卷起落紅一點,貼在了窗紗之上,旋即便輕輕又落了下去,再不見了。的

  宜嬪想起皇帝昔日曾經教過自己的一句詩:「一片花飛減卻春,風飄萬點正愁人。」那時是在西苑,正是桃花開時,她在燦爛如雲霞的桃花林中馳馬,皇帝含笑遠遠瞧著,等她微喘吁吁翻身下馬,他便念給她聽這句詩,她只是璨然一笑:「臣妾不懂。」皇帝笑道:「朕知道你不懂,朕亦不期望你懂,懂了就必生煩惱。」

  可是今日她在簷下,瞧著那後宮中議論紛芸的女子,竟然無端端就想到了這一句。心中不知是什麼滋味,只覺得悶悶不好受,她本坐在小杌子上,仰起臉來,卻見皇帝似是無意間轉過臉去,望著簷下那碧桃花,不過瞬息又低頭瞧著摺子,殿中只有那蘇合香縈縈的細煙,四散開去。

  納蘭容若《於中好 詠史》

  馬上吟成促渡江,分明閒氣屬閨房。生憎久閉金鋪暗,花冷回心玉一床。

  添哽咽,足淒涼。誰教生得滿身香。只今西海年年月,猶為蕭家照斷腸。

  一進三月裡,便是花衣期。為著萬壽節將近,宮裡上上下下皆要換蟒袍花衣。佟貴妃春上犯了咳嗽,精神不濟,只歪在那裡看宮女們檢點著內務府新呈的新衣,七嘴八舌喜孜孜的說:「主子您瞧,這些都是今年蘇州織造新貢的,這繡活比湘繡、蜀繡,更靈巧鮮活呢。」正說的熱鬧,德嬪與端嬪都來了,端嬪甫進門便笑道:「姐姐可大安了?今兒姐姐的氣色倒好。」見擺了一炕的五光十色、光彩流離的綾羅綢緞,不由笑道:「這些個衣料,乍一見著,還以為姐姐是要開綢緞鋪子呢。」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