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時尚閱讀 > 拉魂腔 >
十七


(四)
  目 光 交 錯
  風習,有著政治影響力。
  ————姜斯年教授

  我愛著初春的淮河兩岸。我在腦中無數次地過濾著癱子村三月的景物。
  一場細雨靜靜地落著。空無一人的麥地翻卷著無邊叢疊的青浪。綿密銀亮的雨絲,仿佛把四個省寂寞的村村鎮鎮都綁在了一起。全是囚徒。雨中的鄉村,透出了一種安於天命的和諧。一個早年背井離鄉的人,若趕在這樣的雨中還鄉,他會覺得身子像被砍了頭的囚徒般悽惶;一個打算出外闖碼頭的小夥子,若趕在這樣的雨中遠行,他會頓感手中的舊木箱沉似一個囚徒被砍下的腦袋,此去的命運也如死囚的往事一般深不可測;一個昨夜內心燥動的寡婦,若趕在這樣的雨中坐在屋中納鞋底,她的心會久違地蹦蹦跳個不停。她會忐忑不安地擔心一個臉上長著刀疤、穿黑雨披的囚犯突然闖進來。她的手指會莫名其妙地、不斷被錐子紮出血。木門上沒有鎖,沒有那久了便長黴生銹的銅鎖,或者鐵鎖。也就沒有鎖眼。嗨鎖眼無非為了窺視,暗子裡把自已打翻了、吐著白沫的自瀆。像啪地一聲空響,幹完了就嘗到了失落。樂此不疲?那是騙人的鬼話。肉中有螺絲,擰緊了,越擰越緊。擰斷了才更快活呢。兩條腿交叉著像纏住了的鐵軌,中間堵著黑色的欲望火車。唉,快樂總是這麼簡單,痛苦才是各懷一副腔腸地複雜著。鄉村人哪懂得這些?還不是一樣地做了?在寥落無涯的春雨裡。
  這個時節,農民不到地裡勞作,堤上賣油紙傘、鹽花生和糖雜的小草攤孤零零地豎著。有人在攤外殺蛇。更多的蛇活在神秘的洞穴裡。淮堤上,接踵百里的柳樹剛泛出嫩芽,黑中摻青的枝條垂著朝下滴著雨珠。一條魚在河底生病了,病入膏肓,但沒有人看見。這條魚把腮內深藏的一滴水也懊惱地吐出,想讓它像其它水滴一樣,逝向東海。有如此寂靜詩意的時刻,在淮河流域是很短暫的。這一帶春季很短,晃一晃眼就逝去了,也仿佛只為湊足四季的輪回才勉強光顧這裡。猛地,這場細雨收住了,人們從還濕著的空氣中突然感覺到一陣陣似有似無的沉悶,像順暢的呼吸猛然有一口氣沒提上來,皮膚上憋出了一層薄汗。這就是夏天到了。接著就會有突如其來的暴雨和洪災。沿淮的人家都說春雨貴如油,珍惜著呢。十年春天中,往往有一兩年攤了個久雨不睛的壞天氣,癱子村人便要舉辦儀式「掃睛」。由獨生女家用秫秸和紙紮糊成「掃天婆」。供它吃青色的蛇膽。雙手分別執掃帚和搓鬥,懸在屋簷之下,雨停後取下,陪黃表紙燒掉送上天去,向龍王爺酬謝止雨利耕的恩惠。農曆二月二的「土地會」上,麻三叔也要率全村老少抬菩薩「釘樁」,預測當年水情,判斷年成豐歉。等到開耕時,由村長梅虎扶著第一趟犁,鳴放鞭炮,鞭炸春牛,這叫做「勸春」,大忙就開始了,田間日夜是幹活的人。可此刻細雨飄揚,寂靜比春天慵倦的夢還要深。有人睡著,像一條晾乾的蛇皮。

  鄉政府秘書郭建輝匆匆下了淮堤,趕往癱子村,他要把搬遷後的新村規劃圖紙送達每家每戶。昨晚王清舉召開了一個會,分析絕大多數村民不主張搬遷的原因,探討解決之道。大家七嘴八舌地談到了深夜,白熾燈照著扯皮會,十二個人參加的會上竟出現了四種互不相讓的調子。

  一是「剪刀論」,認為農民中目不識丁的人一抓一大把,不敢說愚昧,至少可以講多數人鼠目寸光吧。跟他們講道理,人多嘴雜,眾口難調,要講到猴年馬月?民國開始時,進步青年拿著大剪刀站在街上,去剪那些清朝遺民的大辮子,大家還不是死守活抱著辮子痛哭流涕?寧可掉腦袋也不願把辮子削掉,哪裡需要講什麼婆婆媽媽的道理?剪刀嘎嘎響。剪刀就是道理。漸漸地整個社會都扭過彎來了。現在我們就要對癱子村人拿出鋒利的大剪刀來。要是等到把理說清再下手,許多人腦後興許現在還長著尾巴呢。理講得太多、太認真,就會烏煙瘴氣。這是瓷器活,得出金剛鑽。

  二是「和風細雨論」,它批駁了拿剪刀的強制蠻幹是一種過時的行為。如今農村的「草根民主」已是綠油油,剪得乾淨?何況村一級是村民自治組織。萬萬不可忤逆民心、強姦民意。趁著稅費改革非常得民心的時機,我們應該像春風一樣溫和。人怕就怕尊重二字,本來搬村就是為他們在謀利益嘛。我們應該像細雨柔和,柔和得他們舒坦,柔和得他們發怵,柔得他們丈二和尚摸不到後腦勺。再說,你要搞狂風暴雨式的強逼,出了岔子誰兜著?現在早已不是做官坐轎「當老爺」的時代了。再弄出幾百台拖拉機圍堵省政府的大漏子,誰有膽子去補?誰出頭就丟烏紗帽。風柔雨細,退一萬步講,成不了事,也不會把自已淋成個倒楣的落湯雞。

  三是「雞頭論」,母雞往哪邊晃,小雞搖搖擺擺地就全跟上趟了。關鍵是要抓住村裡的雞頭,雞頭是誰呢?一個是村民投票選出來的村長梅虎,二是村裡公認的主心骨梅麻三。梅虎是梅麻三的崽,還敢悖了他爹?揪住了梅麻三,不愁其他戶。現在世界上最高明的管理學家都談雞群效應啦。呱呱呱呱,這一招肯定靈,又簡單。梅麻三既是個頭,就一定比其它人明大局,集中火力攻他一個,弄毀了他,是最好的方案。

  最後一個是和稀泥的「漸進論」。把話給每一戶說清楚了,願意搬的早搬,不願搬的隨它去,搬到堤上少受災的罪。農產品買賣也靠著繁榮的集鎮,哪一點不是明擺著的好事兒?新屋還設計了沼氣,屎和尿,漚一下,還可以點燈燒飯啦。農民眼皮子淺,不瞅到實惠他不願挪窩。有了這麼強的反差,留在灘上的人自然地就搬上來了,還要我們費什麼腦筋?四種觀點在小會議室碰得叮噹亂響。一向善於拍板定奪的王清舉破例地只顧悶頭喝茶,莫衷一是。吵得不可開交時,大家都拿眼睛齊刷刷地瞧他,他也只是避開話鋒地說道:我看癱子村老百姓的心態也並非鐵板一塊,為啥絕大多數人投了反對票?病根子在於我們自已工作太糙了,投票前並沒把那個縣規劃所的圖紙拿給他們瞅,人都是有點夢想的嘛,看過了新居,就沒人被觸動改變主意?我就不信!郭秘書,請你明兒個就把圖紙複印送到每一個村民的手中。

  出人意料的是,郭建輝把第一份「縣鄉鎮規劃設計事務所所繪之灘子新村民居圖紙」送給了我。讓人驚奇吧,這個棒子攆不出一個響屁的人跟我在一起,竟似換了張皮,不僅擅談,而且風趣幽默得緊。他說,他小時候理想是做個身騎黃膘馬、腰挎盒子槍的綠林英雄,劫富濟貧的響馬一類的人物,大碗吃肉,娶幾個押寨夫人,有點像王清舉做船匪的爹。稍大一點,眼看到響馬英雄做不了,又好讀史書,就想像我一樣做個研究英雄的史學家,好比《紅樓夢》中所說的,做做意淫英雄的夢而已。再往後,泡泡又破了一個,只好跟著英雄的後面做個跟屁蟲。那天在臘八的炕頭,眼見著不善喝酒的郭秘書被灌得暈乎乎的,說話漸漸地便少了平時的分寸。

  我問他:「你覺得王清舉是哪一路子的英雄啊?」

  「貌似吧,貌似吧。」他舌頭打轉了:「大英雄身後跟著大跟屁蟲,小英雄身後跟著小跟屁蟲。哈哈哈,我郭建輝是跟在地球上最可憐的一個英雄後面的一隻最可憐的跟屁蟲。」

  大凡藍圖都是讓人激動的,或者僅僅是讓人激動。我趴在臘八的炕頭,以自姜斯年教授那裡剝得皮毛的嚴謹眼光,審視著圖紙的每一個細節。從整體上看,新村顯現出井井有條、實用又氣派的風格,兩條各長六百米、呈十字交叉的中央街道兩側,均勻有致地分佈著小學校、村醫院、農藥及種子銷售網站、公共浴池、糧店、屠宰場、小戲院、拖拉機加油站及維修鋪等公用設施,造型比一般農舍要高大一些,掛著醒目的標牌。顯然,這大環境的設計出自對農村生活頗為熟悉的設計師之手,生產和生活的急需之件,無一疏漏。從單體看,每一座寬七米、深六米的院中,座落著一幢兩戶連體的別墅版農舍,院中一道水泥矮牆分隔,牆兩邊各設一些垂掛農具的鉤架。每戶底層三間、二樓兩層,底層房間一明兩暗。後院偏小,呈半弧形,設蹲式馬桶的廁所和沼氣池。自來水管和電視插孔鋪到各戶。屋頂平鋪,用作曬麥和晾菜的露臺。廳堂方正寬敞,擺放條几及祭祖燒香時的供桌都已標出,樣本圖上有一個設計師還調皮地勾了個神來之筆:在廳中吊扇的根部畫了個肥碩的燕巢、在煙囪上勾出幾縷嫋嫋的炊煙,寥寥幾筆讓枯燥的圖紙迸出了盎然生機。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