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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三


  那老頭死活就不肯站起來,仍跪著一把鼻涕一把淚地說著:「王鄉長啊,儲潔這丫頭掙碗公家飯吃,真是仰了八輩子的蔭德呢。她爹娘早早就撇下她死了,我這個做爺爺的到處拾破爛、撿可樂罐,一分錢一分錢地攢著供她讀書,眼睛都熬瞎了,等到她畢了業。要把她減掉,我這把老骨頭就吊死在政府大門上算了。王鄉長您別瞞我,丫頭資格嫩,又沒錢送禮,到處都說呢,不減她減誰呀?都說您那規矩是貼在牆上糊磚縫的,根本不會動真格。」
  說到這,老頭抖抖索索地從口袋摸出一個髒兮兮的小塑膠袋,捧給王清舉說:「鄉長啊,我們全家就攢了這九百多塊錢,實在就剩這麼點錢了。我這瞎眼一抹黑,也撿不到啥值錢的垃圾。只夠給您買幾包煙抽,您要不收下,我就不站起來了。」

  王清舉接過那髒塑膠袋,把老頭硬拽起來,按坐在椅子上,給他倒了杯熱水。他拿著小塑膠袋瞅了半天,把錢從袋裡倒出來,塞在老頭手裡,說:「老人家,錢你拿回去。我要收這錢,還不遭個天打雷劈才怪呢!你把現在的官都想成咋樣啦?我沒權力給你老人家亂許諾。但儲潔同志,上上下下的評價都很好,腿腳勤,性子厚道,留在政府工作的概率挺大呢。我收下你這個小塑膠袋,好不好?」

  老頭疑疑惑惑地看著他,連聲說:好,好。王清舉又費了半天口舌,終於把顫顫巍巍的老人勸回了家。

  晚上王清舉獨自在燈下算帳,算算農村稅費改革後的鄉財政帳,越算心越焦:四萬多人口的硤石鄉,伸長脖子吃財政供養飯的人就有五佰七十多,以前編個藉口就往農民頭上攤派新費種,連「煙囪費」、「養狗費」、「地皮費」這種荒唐的名目楞出籠了,即便這樣,全鄉稅費總額也才九百多萬元,入不敷出。一到年底,王清舉就要坐在縣長辦公室裡哭窮,縣長只好帶著他往工商繁榮、富得腦肥腰壯的南部諸鎮跑,說是縣內調劑,暫借點錢用,大家也都明白覆水難收,借出去的錢就像潑出去的水。心疼之餘,酒席間的風涼話就越來越刺耳,王清舉只好裝聾作啞,幹陪著笑臉,回鄉後再摔摔凳子泄泄火。一年一年地熬著過,輪到今年的稅費改革,把向農民亂收費的口子一招紮死了,全鄉稅費總額降到了四百多萬元。口袋癟了大半,但今年卻要新增一項硬梆梆的支出:財政補貼癱子村的移民造鎮。到了崩潰的邊緣,才突然發現要找活下去的辦法了。最有效的辦法是蝨子擺在禿子明晃晃的腦袋上,所有人早也就看見了,都戲謔似地高喊過:「精兵簡政、精兵簡政!」,一邊喊時又都在肚子裡燒著求佛的暗香:真該朝死裡減人,只是千萬別減到我的頭上。不減還像什麼話?鄉廣播一年響不了三岔,可鄉廣播站的牌匾下硬養了三十多張嘴。郭秘書測算過,吃財政飯的人減掉七成,政府的輪子照轉,轉得還更輕盈更歡快。

  嘴裡藏著禍水,減掉一張吃閒飯的嘴,等於給自已惹一個埋得深深的禍根。王清舉明白這個道理,所以遲遲下不了狠心。他探過別的出路,他曾熱烈地夢想搞一個無痛分娩,辦一些能羸利的企業,把政府大院臃腫的人群轟到企業中去。有一些年他帶著一干人顛來覆去地跑溫州,想學點人家從市場上剮油吃的本事。溫州燈紅酒綠、蓬蓬勃勃的局面,讓鄉幹部們看得天靈蓋冒煙、湧泉穴著火。王清舉也是血脈賁張。那些瘦得跟猴筋似不起眼的溫州人做到了,咱們這幫虎背熊腰的沿淮漢子就辦不到麼?大家七嘴八舌地討論、分析,最後全鄉幹部像一鍋油似地沸騰起來。王清舉跑到銀行,恨不能割下自已腦袋擔保著貸款,銀行行長也跟著激動了。鄉制革廠、錨鏈廠、窯廠,一家接一家地投產,鞭炮炸得鄉政府院中一地的碎紅屑。可很快的,碎屑上的紅還沒有完全褪淨,這些廠子又一家接一家地撐不住了。制革廠管中流出的污水毒死了莊稼和魚,卻沒有產出一分錢的利潤。有一年除夕,鄉政府發不出工資,只好將皮革廠殘存的牛皮每人割一塊,充抵工資,大家都苦笑著過了一年「牛皮年」。等到銀行來催債,王清舉傻眼了,拿什麼還給銀行呢?大家徹夜商議,第二天決定徵收「企業損失費」,向農民均攤收取。癱子村的麻三叔串聯了三百多個拖拉機手,準備千里圍堵省政府,鄉長的膽都嚇綠了,趕緊作罷。銀行行長看著圍牆裡衰草過膝的廠子,歎口氣說:「我的命就栽在這裡了,你們提前給我送終吧」。硤石鄉農民仍舊把河中捕起的小魚賣到外地,再美滋滋地嚼著外地運來的包裝精緻的魚幹。縣政府也因此下文,規定各鄉鎮政府不許再充當投資者、卷起胳膊直接參與市場競爭,政府只能做個市場秩序的裁判員。王清舉的萬丈雄心,化作寸寸灰燼,做起了一杯清茶的裁判員。鄉政府的大院中,濟濟一堂的也都是裁判員。

  到底減誰裁誰?王清舉面對著一張清清爽爽的名冊,整夜整夜地發呆。一個名字像一根枯荷,扯一扯,會驚動在滿池的淤泥下盤根錯節的枝葉。王清舉太熟悉鄉政府的這個院子了,有時,它結構縝密的程式有時像一塊鐵板,你買一張辦公用紙,要經過五、六道審核的關卡。有時,它又松疏脆弱得如無人之境,只要王清舉簽了個名字,所有的核查便立即失了效。沒人敢監督他王清舉手中的這支筆。在冊的名字像一根太長的鏈條,每一個鏈節都在喊著:是我推動輪子在轉!是啊,每一個鏈節都和輪子在磨合著,雖然並不需要這麼複雜的磨合。

  再不能等了。王清舉咬咬牙想,農村稅費改革在明朝時叫「一條鞭法」,這根帶血的鞭子抽的就是浮腫不堪的基層小吏集團,難免要有人發瘋、有人叫疼,只是不能再等下去了。就像癱子村的搬遷,苦捱了幾百年,一隻掉光了羽毛已變成瘟雞的老鳳凰,也該浴火重生了。

  兩樁事都不能再等了,否則他的政治生命要腐爛在這偏僻的小河灘上。

  他連夜把郭秘書喊來,吩咐道:「最近一陣子,你把手頭的雜事全撂下,專心去做兩樁事,一出一進的兩樁事。」

  「..............」

  「一出,指的是財政供養人員精簡。我的想法是,從目前的五佰七十多人,減到三百人以內。先搞一個綜合素質的考試,再搞一個民意測驗,按兩項折計的總分排序,三百名之外的淘汰。你覺得怎麼樣?」

  「大院內的幫派現象嚴重,插旗子的小山頭挺多,民意測驗的結果有時會失真。像鄉長最看重的秦小琪,工作很有創造性,常遭人嫉,性子傲、臉又黑,聚攤子鬥酒的熱鬧事兒他從不瞎摻和,像這樣的人還有幾個,得票一定不會高。我建議綜合素質的筆試成績算七成,民意測驗成績算三成,能保住一批幹實事、得罪過人的幹部不被淘汰。」

  「嗯,確有道理。去聽聽其它鄉領導的意見,再定。」

  「好。」郭秘書一邊應承,一邊做著詳盡的筆錄。

  「在考試之前,就把我那小舅子先刷掉。不必考了,我太瞭解他羅。」

  「似乎對他本人不夠公平哦。」

  「有啥不公平?當初他進來時,走的就是瞞天過海的暗道,來得不公平,去得就不要顧他的面子。我這麼做,是讓其它人瞧瞧我的狠心,自殺療法嘛。」

  「幾個副鄉長的親戚咋辦?」

  「咋辦?問問他們去。撒泡尿照照。太窩囊廢的,就勸他別考試丟人、做反面教材。有真能耐的,內舉不避親嘛。」

  「淘汰下來的咋辦?得有個緩衝的辦法,否則容易出亂子。」

  「這個我考慮到了。可以可以嘗試著成立幾個農產品銷售小公司,咱鄉的小辣椒不是積壓黴變成醬了嗎?鄉里先投一部分鋪底資金,讓他們闖市場搞行銷去。搞得好的,我親手給他戴花敲鑼。搞不好的,菩薩也救不了他,只能自謀營生了。所有淘汰的,鄉財政繼續供他一年的奶,斷奶斷得急了,娘的心裡也不是個鬼滋味呢。」

  「嗯,嗯,記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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