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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五


  還未跨進祠堂正門,就遇到了一個特別之處:大門兩側,很不協調地竟擺著三隻碩大的石獅,左邊兩隻右邊一隻。左邊兩隻中,有一隻顯然雕攢成的年月不久,與另兩隻深沉色著和磨得棱角盡失的舊態相比,顯得姿態昂揚,有一種很露骨、很扎眼的銳氣,看得出雕鑿的技藝也欠些火候,也可能是時下慣用的機器雕刻而成,怎麼瞧都掩蓋不住它的那點刻板勁。麻三叔見我在琢磨,就湊過來解釋說,兩個老石獅根兒紮得緊,兩百多年了,那麼多場洪水楞沒挪得它們一分一毫,但1984年的洪水來得太凶,不知怎麼就給沖掉了一隻,這可是了不得的大事啊,當時全村都傻眼了,怕是老天要降啥凶兆頭呢,七姑把她爹傳下的幾根玉簪子賣了,二瘸子把廈門討飯的錢一麻袋的鋼蹦兒也貢出來了,雕了這個新石獅。沒料想祖上顯靈保佑那老獅子,它被洪水掀翻到了田溝泥沙下,讓一場暴雨一洗刷,又露出個角來。這可把全村的人都喜壞了,敲鑼焚香,慶祝了好幾個晚上。可這有三個獅子咋弄呢?祠堂開會一合計,覺著七姑和二瘸子這份情義太重了,咱梅氏一族,自古最重的就是一個情義,祠堂就把新獅子也留下了。

  跨門檻,麻三叔使暗勁,輕輕提了我的肩頭一掌,說:莫要踩在坎上,只能跨過去。入了門,端詳這梅祠:我越看越吃驚。祠內陳設雖已顯出破敗,但祠堂構建卻無處不顯示出造祠者的深厚匠心。整座梅祠廣七間、深五間,從祠外看高兩層,從內看中間卻又夾著個暗層,三重簷,九脊頂,底層四周擎簷的都是石木相拼的柱子,柱子高約四米,下邊約三米為雕琢得渾圓的合抱粗石柱,上邊約一米則是已久遠得發黑的巨型圓木。木與石的相接處,是木下端緊密地嵌入了石上端的深槽中,木石仿佛天生就是牢牢地生在一起的,如果不是色差,根本看不出是拼接成的。我想起二鍋子家的床座,仿佛也是這種構造。

  梅祠的牆身是由一尺見方的青磚砌成,磚上留著一層層清晰的水漬線。麻三叔說,你瞧,這六七十年內每次大水淹到什麼位置,都看得清清楚楚啊。祠身本就建築在村中最高的一個土檯子上,所以毀了全村的大水都淹不了祠堂的屋頂。麻三叔說祖上真是靈著呢,每次一淹到祠的第二層,洪水就開始退了,從來沒膽子往二層淹。這祠每場水災都能躲個三五十條命呢,村裡也立了規矩,洪災來了,祠中只救老人、婦女和得瘟病的人。

  祠堂正中的橫樑上,嵌著一塊平滑見影的古銅鏡。幾年前我在姜斯年教授的書桌上,曾見過一個類似的銅鏡,鏡的背面刻著「祛邪積修、養善累德」八個隸體字,姜教授說那銅鏡並非供女子理鬢插籫之用,可能是深宅大家用作照妖避禍的吉祥物。但到了可愛的姜斯年教授的桌上,他仿佛只用了端詳他日漸蒼涼的面容。這銅鏡嵌在橫樑,倒是首次見到。我知道在沿淮的民俗中,選橫樑是件極講究的事。砍伐木料時,須把斧子從刃到柄,全都染上紅漆。最好的工匠將木材定型後,須拴紅繩牽掛梁木,並用木馬承托,絕不能落地。上樑時,披紅掛彩的橫樑兩端插著金花,架在木馬上,切忌人從梁上跨過,面前擺著豬頭、魚、雞和其它貢品,並點燃一支蠟燭,由族中最年長老上香祭,接著木匠撒著稻穀,口誦贊辭,手提酒壺,祭祖祭靈,這儀式喚作「贊梁」。贊梁儀式完結後,由同姓諸人抬梁上屋。這一整套繁瑣又威嚴的程式,我估計現在已被荒棄得差不多了。關於橫樑上的鏡子,麻三叔說:小時候,我從來就不敢抬頭望這塊鏡子,做了錯事被罰跪在下麵,心中一想著這鏡子,脊樑骨都抽涼氣,祖上的靈魂都藏在這兒呢。鏡子下罰跪的規矩,在現在的癱子村仍是雷打不動的,去年二瘸子的小娃,在廣東省東莞一帶打工偷東西,讓員警給抓了,吃了一頓皮鞭子,皮開肉綻地關了兩個月,回到村裡又不敢隱瞞。我又讓他在這鏡子下跪了七天七夜,到了第四天他熬不住了,他爹就來陪著跪,眼皮子都跪腫了。

  梅祠的正廳,左牆上有一塊大磚雕,刻著一枚樹葉。我說,這個我懂,是葉落歸根的意思吧,古徽州一帶民間這種雕刻不少,是明清時代在揚州暴富的鹽商歸鄉建屋時所創,用以寄託思鄉的情懷。麻三叔說,八百里淮河灣,咱癱子村是梅氏的根,每年都有外面的子孫回來,做官的也好,叫花子也好,一律平等地跪著燒香磕頭。右牆上的磚雕,已有點模糊,湊近了看依稀是一個小孩幫弓腰駝背的老農人扶犁。我沒問麻三叔,只是自忖,這無非是教人一個「孝」字吧。

  祠堂右側牆有一塊碑,碑高兩米左右。我湊近了看碑文,只見最上面一行隸書寫著:1931年8月初淮災,全村死七人,名諱為梅俊文八十七歲、梅圖龍五十九歲、梅弟全四歲、梅狗剩兩歲、梅吳氏五十六歲、梅揚氏五十歲、梅高氏四十一歲。我往下看,碑文一直紀述到1991年那場震驚全國的淮河洪災。麻三叔說,後祠還有兩塊碑,記得最早的清乾隆十七年的一次大災,只是上面名字都快磨平了。祠堂正龕之後的臺上,擺著幾十隻碗,裡面裝著每年除夕夜從各戶取的男丁之血,都已風乾了,像一塊塊暗黑的泥漆。再望後看,矗立的柱子間密佈蛛網,網上昏昏沉沉地趴著數不清的蜘蛛,有的蜘蛛有巴掌般大小,我在別處從未見過這樣密集和碩大的蜘蛛。也不知這些蜘蛛是睡著了,還是死掉了,它們趴在網上一動不動。麻三叔說,梅祠的蛛網後,本有兩間堆雜物的偏殿,只是已經多年無人進去了。

  村民很快聚到了祠堂的大廳裡,擠著,站著,沒有一個人吱聲。正龕前面擺著四張木椅,坐著麻三叔、梅子孝和德貴,偏中的一張椅子空著,其實癱子村梅氏輩分最高的數一個叫三吉子爺的鐵匠,但他又聾又啞,走路時左腳跛著,八十多的人了,多年沒踏進祠堂一步了。照舊規矩,只要他沒入土,這張椅子就得為他空著。這些年,祠堂漸漸地有些荒了,不像以前三天兩頭地進祠議事。有時,大夥兒覺得麻三叔的炕頭有點祠堂的味道,都上那擺理求情,不再動進祠的排場兒。但凡入了祠,往往是子孝先講一通,麻三叔拍案定奪,德貴最後細枝末節地催著辦事,這套程式,村裡人都熟悉。

  見人到齊了,梅子孝拿眼瞧麻三叔,麻三叔微微點了點頭。梅子孝便從椅子上站起來,清了清嗓子說:大夥兒瞅瞅,我們這祠堂擠得風透不進、水潑不進,為啥啊?說明我們癱子村梅家人丁興旺香火盛大哦。為啥這麼旺呢?自古有句俗話,叫親幫親,鄰幫鄰。我們癱子村哪一家不是骨血連著的親,門挨著門、灶接著灶的鄰?多少代來癱子村留下個遇事多商量、做事一條心的好家規,讓這淮河灣上其它大姓羡慕著呢。村裡哪一戶殘疾點的、無兒女的、生病撞災的,其它人不像親爹娘親閨女地照料?那麼,誰要是把咱癱子村打散了,會怎麼樣呢?大夥兒細緻了想一想啊,現在鄉里要搬村上堤建新鎮,這也是鄉政府的一片善心,可咱癱子村就是與別處不同,一搬上堤,不過三兩年,梅氏就散架了。這祠堂是梅氏一族的魂哦,到那時,魂也散了。這個幾百年凝在一塊的家,就全毀了。哪裡有抱在一塊的這團骨肉呢?我想像我這樣孤老的、生病有殘的,落不得地要孤苦伶仃哦。但我們上一輩的也瞧出來了,小一輩的,有小一輩的打算,有小一輩的活法,我們也不會拿刀架在他們脖子上。這陣子,三哥跟我、德貴幾個,是天天睡不香地琢磨,問題只有一個:是要這香火傳承幾百年的癱子村,還是要掉了魂的堤上的好日子?負著著債建新鎮,就算那是不遭災的好日子吧。今個兒喊大夥兒來,就是問透個底。不是有二十七戶跟鄉里轉彎了嗎?我也不是逼著大夥兒在這表態,回去想明白了,也不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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