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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六


  楊小甯走進吳薔住的西廂房,吳薔正坐在桌邊看書,只亮著一盞綠罩銅杆的檯燈,那間九平米的屋子充溢著一種蔥蘢的綠色,傢俱物品,比如那只敦敦實實的兩開門的衣櫃,西北角的那只紫紅色的樟木箱子,還有閑在一旁的一把紅松木的椅子,都被那種綠色裹著,而流露出隱隱的希望和莫名的快樂。她知道楊小寧從北屋出來了,其實她一直都豎著耳朵聽北屋的動靜,楊小寧貓似的腳步朝自己屋過來了,心裡竟有幾分激動。吳薔一動不動,甭管心怎麼跳,腦子裡如何翻騰,表面卻永遠的一汪止水。楊小寧摸著床沿兒坐下來,問看的什麼書,吳薔成心把頭一歪,說:不告訴你。那時候的書都沒皮少瓤的,要是不說書名,還真沒地方猜去。楊小甯逗吳薔道:再不告我,胳肢你了。說著真站起來,手朝著吳薔的胳肢窩伸過去。吳薔尖叫一聲跳起來,笑著求饒道:告你告你,馬上告訴你。秀梅輕拍了下窗玻璃,讓小聲點,爸正焊半導體呢。吳薔道:又不是接血管,至於嗎。還是坐回到椅子上,剛借來的,《基督山伯爵》,三天就得還。你媽還讓你看這閒書。吳薔說:不讓,偷著看的,實在悶。再看那本書,破爛殘缺,有時候看完一頁得翻三下,邊邊角角都像老鼠啃了的,楊小寧想摸一下,被吳薔嚴厲禁止。過了不到一年,楊小寧就從新華書店裡買了一套嶄新的《基督山伯爵》送吳薔,吳薔順手放在大學宿舍的書架上,沒翻過一回。

  吳薔知道秀梅在窗根兒底下聽,成心高聲說話,她能體諒秀梅和媽的苦心,再不能出跟老二的那種事了,知道家裡時刻都盯她的梢,也不反感,認著媽和秀梅做,明裡暗裡都依從著她們,心裡頭覺著愧對著她們的。誰讓自己糊裡糊塗就把規矩破了,由此而來的後果大部分卻是要家裡人承擔,于情於理的說不過去啊。那幾天胡同裡因為自己的事,沸沸揚揚的,家裡的氣氛,簡直能悶死一頭牛,不都是自己惹的。天底下的事,壓根兒誰欠誰的呀,怎麼就應該別人替自己受著呢。吳薔夠懂事的,這是心裡想的,沒法說出來。秀梅沒吳薔那麼細緻,畢竟沒讀過書的,她哪體會大丫頭那些犄角旮旯兒的心思去,相反的,她還覺著大丫頭的行動詭異,不近人情,比如此刻吳薔提高聲音說話,明顯是給自己聽的,知道窗外有人。偷聽人說話不是光彩的事,可這是媽讓幹的,秀梅最體諒吳薔媽,雖沒結過婚,更沒孩子,母性卻是與生俱來的,恨不能比有孩子的還婆婆媽媽,吳薔跟老二的事,秀梅心裡覺得大丫頭糊塗,怎麼能把身子隨便的交給男人呢,可究竟怎麼不算隨便,秀梅肯定說不清,也不可能說清,她最大的心思就是服侍吳家大小,這也是與生俱來的。

  楊小甯和吳薔必須在十二月一號前回去,二號報名,十號考試,最後商定十一月三十號早上走。楊小甯一走,吳薔就去跟媽說了。媽正跟秀梅說話,顯然,媽已經知道了這事,臉上沒一點特異反映,本來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掰著手指頭一算,滿打滿算還有三天時間,轉頭讓預備洗臉水,把秀梅支出去了,又示意吳薔坐下,爸還在那邊「玩」呢,到幾點沒譜,憑興趣和精力。想對吳薔說什麼,張了張嘴,又把話頭兒縮回去了,娘兒倆就那麼眼對眼地幹瞪著,但眼神裡卻各有不同,媽眼神裡更多擔心和憐愛,還有一絲茫然幾分不舍;吳薔眼睛裡最多的莫過於一種羞澀,她以為媽會說跟老二、楊小寧的關係,因為一回到插隊的地方,首先面對的就是同他們如何相處,家庭的保護沒了,全憑自己應付。對視了將近五分鐘,媽歎口氣對吳薔說道:最後努把力吧,誰讓你們趕上這樣的年頭呢,其實也算不錯,比那些去東北、內蒙插隊的,不是強老了。吳薔連著點頭,心裡沒媽那些感慨,想發感慨得活夠了年頭。半小時過去了,秀梅才把媽的洗臉水端過來,放在牆角的臉盆架上,臉盆架是鐵棍兒煨的,每家每戶都有,六七十年代北京城區生活用品的經典之作,能進博物館的,三條腿兒,上邊一個圓鐵環,胡同裡好多孩子卸下鐵環,推著玩,講究的人家比如吳家,來回來去的在上邊刷油漆,鐵棍上的漆容易掉;來不及講究的,整個盆架子就那麼裸著,過一個夏天的連陰天,一生銹,一摸一手,照樣用著。秀梅放好了臉盆,順帶對吳薔說:還不睡啊,明兒還要起早溫功課呢。媽想了想,讓吳薔去睡覺。吳薔剛一出來,見爸笑眯眯地沖她招手,示意到他屋裡去,吳薔回頭見媽並沒跟出來,就哧溜鑽進爸的屋裡。爸的屋子在吳家是禁區,嫌小孩子手雜,碰了他桌上的東西,那張長兩米,寬一米二的水渠柳木桌上常年堆著半導體零件,有的焊著半截兒,電烙鐵一插,就能接著幹。除此之外,還有好多打開扣著的醫書,都是手術的各種細節,只有媽心知肚明,打開的那頁,准是爸手術生涯中的「滑鐵盧」,比如不慎將病人尿管碰破什麼的,偶爾媽開爸的玩笑,問要不要再安張桌子放那些打開的書。爸只是笑。屋子的西牆是個大書櫥,書櫥裡大部分是醫書,也有文學名著,最顯眼的是一套《紅樓夢》,線裝的,一看就有年頭了,說不定祖傳下來的。書櫥的下半截伸出來有一尺多寬,能坐人。桌子在窗下放著,北牆下是一張長沙發椅,能坐能躺。鋪地的花磚有幾塊破損了,用水泥平平的抹好,牆角放著掃帚和簸箕,可見爸是個愛清潔的人,別忘了人家是大夫。

  爸問吳薔媽跟她說什麼了,吳薔不言語,坐在沙發椅上看著書櫥發呆。爸接著焊他的半導體,吱吱的聲音有點刺耳。爸拿著電熨斗抬頭對吳薔說:別什麼都往心裡去,心才多大啊。說著左手攥起來,比劃著說:就這麼大,要是沒完沒了的往裡頭裝東西,然後爸突然把攥緊的手張開,說:心就會啪一下炸了。爸讓吳薔對媽的話可聽可不聽,吳薔有點吃驚望著爸,問是不是跟媽不好了。爸笑著說:不是那回事,哪兒那麼簡單啊,世界上的事複雜著呢,長大就知道了。然後就笑眯眯地焊他的半導體,再不跟吳薔說什麼了,屋子裡除了吱吱的電焊聲什麼都沒了,吳薔知道爸再沒話,本來就不是愛說話的人,可她不想走,整個人像被釘在沙發椅上,父女倆全憑心跳和呼吸交流,那也不是難事,生命原本就是爸媽給的。

  大玲借了薄新華的勁兒撈出老二,直到老二回插隊的地方,就沒見面,不好意思見,好象反過來做了對不住老二的事。也不想見吳薔,怕吳薔難為情,更深的一層意思,是對老二懷著心思,而老二跟吳薔出這種事雖是預料之中,一旦真出了,心裡還是彆扭;面上還要胡弄薄新華,讓他雲裡霧裡,看不出自己的真面目。老二走,包括吳薔和楊小寧回去,大玲一清二楚,是因為家裡有個耳報神,表妹李小月。李小月跟吳萍同班,都是女孩兒裡的人尖子,學習成績出眾,人又長得俏,尤其是李小月,一雙勾人的丹鳳眼,誰見誰說:這孩子長大不得了,妖精!人都走了以後,大玲的心徹底淨了,街道上催著去辦事處報名,薄新華攔著大玲,不想讓大玲去,他對上大學不以為然。有一天去街道辦事處辦財務上的事,會計去了廁所,他跛著腳在辦事處院子裡來回走著,跟勞動科科長,他的初中同學一個叫顧炎的聊天,顧炎是家裡的獨生子,所以沒插隊。薄新華說:我就沒看好上學的門道,念兩天書管什麼用呀,範進倒是中了舉人,瘋了。現在考大學也是一窩蜂,誰愛上誰上,反正我不上。顧炎知道薄新華有點吃不著葡萄的意思,又礙著他兜裡有錢,不好駁面子,就順著他說:是啊,像你這樣有本事的人,還念什麼書,話說回來,念書為什麼,還不是為掙錢。最後這句話很著薄新華愛聽,等會計從廁所出來,薄新華就去辦事,事辦的也十分順利,出辦事處大門碰上大玲,問幹嗎來了,大玲說報名。薄新華把臉撂下來道:誰讓你來的。這話說的不靠譜,薄新華自己都覺出來了,大玲不是那種叫勁的人,她不言語,悶著頭側著身子往裡走。沒想到等大玲一切事都辦完了,卻見薄新華還在辦事處路邊一棵樹下等自己,心裡不由一陣熱乎,腳下緊走兩步,到了薄新華旁邊,發現鼻頭通紅,就把自己圍的一條格圍巾解下來,遞過去。薄新華不接,吸溜著鼻子問大玲都辦好了。大玲點頭,硬把圍巾塞在薄新華手裡,推著車往前走,薄新華拐著腿在後邊追。天陰的厲害,沒到大取燈胡同就開始飄雪花兒,等進了三眼井兒胡同雪花像彈球似的,嘰裡咕嚕地朝下滾,車沒法騎了,推著,再走就是一個餡餅鋪子,服裝廠的人經常去吃的,薄新華提議進去待會,過了這陣兒再走。

  這餡餅鋪子原來的主人不是別人,正是薄新華老婆于翠花的親爹,人稱幹勾于的,文革開始不讓私人開買賣,鋪子才歸了公,幹勾於在鋪子裡當個夥計,家裡的生活水準一落千丈,於翠花才下嫁薄新華。原來幹勾於的餡餅,餡大皮兒薄,肉餡都是早上起來現剁,肉一定要一半肥一半瘦,面是八零粉,就比一般的七五粉白,看著漂亮。歸公以後就沒那麼多講究了,餡越來越小,皮子日漸其厚,最後就不知道是不是餡餅,兩邊的面皮子都挨上了。幸好鋪子裡的綠豆粥基本還是原來的模樣,粘乎,配上一小碟北京辣鹹菜絲兒,裡邊的芝麻粒兒沾上香油,光看就能逗出一口哈喇子來,夏天喝出一頭汗,冬天圖個熱乎,所以小鋪的生意勉強維持著。大玲和薄新華走進鋪子,一股熱氣迎面而來,粘在頭上的雪瞬間變成水兒,朝下滴答。有人遞上兩塊髒兮兮的毛巾,甭問了,一準是幹勾於,公家的買賣,誰有工夫巴結來吃喝的,那年頭得倒過來,花錢白花,像是跟誰白要著吃的,像幹勾于這樣對食客好的,在鋪子裡倒讓其它人瞧不起了。幹勾於佝僂著身體,活象一隻晾乾的對蝦,光板兒穿一件深藍色中式棉襖,兩隻灰色套袖護著袖口,油布的圍裙,走起路來悉悉嗦嗦的,響成一片。幹勾于永遠不說話,不想說,白浪費了這功能,早知道給個啞巴呢。他把佝僂的身體彎下去,給大玲和薄新華擦桌子椅子。薄新華從不喊爸,什麼都不叫,就像壓根兒不認識這人。大玲坐下的時候倒有幾分不自在,只幾秒鐘,看看眼前的倆人都那麼自在,自己還什麼不自在呢。薄新華縱了下鼻子,問鋪子是不是有酒了,幹勾于點頭,薄新華一陣興奮,又問有什麼酒菜。幹勾於回身竟端出一盤油炸花生米,那年頭的花生米可不是隨便能看到的,老百姓聽說敬愛的周總理喜歡吃花生米都不能盡興,如今一盤紅的像女人乳頭似的花生米,真真地擺在面前,說欣喜若狂也不為過。一小瓶二鍋頭下肚,薄新華的話多起來,他是臉沖著門坐,外面的雪大得邪乎,整個像是掛了個白布簾子,老人說的:世道變,天兒先變。往年,剛交十二月,北京哪下這麼大雪啊,天道和人道肯定勾連著的,要不怎麼解釋「感天動地」呢。人世需有大能量大造化之人,天地自然花鳥蟲魚,才會動容。此刻,薄新華隱隱地感覺到什麼,他並不驚慌,遇事慌亂不是他這樣人的品性,薄新華是誰,景山地區的能人啊,景山地區是哪,紫禁城邊兒、皇城腳下,難說沒沾哪朝天子的靈光。別人還不知道錢長什麼樣,薄新華卻已經領悟其妙用了,誰嘗過兜裡鼓鼓地揣滿錢的滋味,那時刻薄新華的心大得恨不得整個景山都吃嘴裡了。今兒總覺得不對勁兒,酒砸到肚子裡,全身都熱烘烘的,屁股坐在冰涼的椅子上,就像長了疔,話頭繞來繞去,還是大玲考大學的事。薄新華捏起一粒花生米,舉的老高,仰著脖,手一松,隨著花生米自個兒往嘴裡掉,沒進去,準頭不行,薄新華忙著捂在桌上亂滾的花生米,還是讓大玲搶了先。薄新華沒皮沒臉地借著酒勁兒張開嘴,意思讓大玲把花生米放嘴裡,大玲瞪他一眼,放盤裡,低頭喝粥。大玲喝粥樣子很好看,眼睛半閉著,長眼睫毛下兩片兒影子,上邊兩道眉更顯得彎,看著看著,薄新華有點坐不住,勁頭用在嘴裡,嘎崩嘎崩的,花生米碎裂的聲音著實動聽,薄新華問大玲幹嗎非考大學,在服裝廠不是挺好,要是嫌錢少可以提工資,還不是一句話的事,等將來……聽到將來倆字,大玲死死盯著薄新華,單等他描畫。她心裡明白,將來是虛的,誰想怎麼說都成,怎麼說都是空的,得一步一步走過去,等你的腳踩上了,才恍然大悟:哦,這就是將來。而真正的將來是永遠見不著的,永遠在喜歡憧憬的人嘴裡掛著,旁的人只能從念叨的人眉飛色舞的神情上,看出將來的美好。喝酒人嘴裡的將來就更不可靠,酒精裝扮的一切,跟我們日常的生活沒多大關係,酒是發育不良的毒藥,想想你周圍的鄰居朋友喝醉了回到家裡,他老婆怎麼說的:不想活啦!毒性慢罷了。大玲知道再喝下去,薄新華又得找事,這是喝酒男人的通病。站起來想走,被薄新華一把抓住,大玲推說去廁所,出了門一直朝廠裡走,搬救兵的意思。進了廠子大門,正好碰上從車間出來的於翠花,倆人站雪地裡你一句我一句爭競起來,大玲讓於翠花去餡餅鋪子,於翠花不去,說:官司你惹的,讓別人給你擦屁股。接著就是些難聽的話,開始還小聲,越說越氣,自己的男人明明讓人占了,反過來還受她支使,說不通啊。到後來就大聲罵起來,什麼騷逼,狐狸精,下賤坯子,反正北京胡同裡老娘們經常掛嘴邊的,全被於翠花拎出來了。車間裡的機器全停了,所有工人都支著耳朵聽,有的還跑到門口扒著門縫兒看。雪一點不見小,房頂地面厚厚一層,鳥都不飛了,幾隻落在樹杈上的,想等雪小了再飛?前途可就不妙啊。大玲的臉面被眼前這女人撕的粉碎,加上大玲的衣服穿的少,愛美,不穿棉襖,穿件線衣,外面就一件薄呢短大衣,能不冷嗎,大玲木了,心裡一陣陣發冷,渾身哆嗦。大玲轉身往廠子外走,腦子裡跟雪地似的,空茫一片。撞上趔趄而歸的薄新華,像只母雞似的攔著大玲不讓走,大玲繞過薄新華的時候覺得這男人很陌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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