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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十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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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二哪還有心思吃,甩手走出鹵煮店,王繼勇跟出來。九點不到,已經起了風,誰不知道,北京的風邪乎,驟然間,飛砂走石,天昏地暗,像是妖怪念了咒兒,猛不盯兒的,在你面前出來個白骨精,你也別覺著奇怪。不會的,北京是個吉祥地方,京城安在這兒,是建都的人早想了一百八十遍的,只是砂石打在臉上,生疼的,滿街都是呲牙咧嘴的人;要是張著嘴,麻煩了,一陣風就一嘴砂子,呸呸的吐。頭髮密的人,麻煩更大,砂子專朝發根兒鑽,回家進了門,慌忙著拿了臉盆倒水洗頭,洗完了,水潑出去,盆底兒一層砂子。聽的人覺得不可思議,像是說評書的,其實北京的六、七十年代就這樣。老二、王繼勇這樣的不怕風砂,自小長在京城,本身就是皇城根底下的一塊土、一粒砂,還怕颳風下雨,簡直就是小小不言的事。出了鹵煮店往南就是東四,順風,身後像有個彪形大漢使勁推你,不想走都難。到了隆福寺街對面的郵局門口,王繼勇才追上老二,那幾個小馬弁早打發了。滿街的人包括騎自行車的,全讓風吹的東倒西歪,當街說話,絕對做不到,王繼勇愣把老二拽進郵局。大清早的,郵局裡連個人毛兒都沒有,郵局裡幹活的一半以上住附近,跟老二他們認識,即便不認識,也是半熟臉兒。老二被王繼勇脅迫著,坐在郵局西北角的長條木椅上。其實老二哪是能夠隨便被脅迫的人啊,之所以半推半就,實在因為老二內心空虛,空虛的人正需要被人纏磨,不留神,王繼勇就充當了這個角色。老二不耐煩道:你丫老纏著我幹嗎,我該你欠你的。王繼勇說:是我欠你的成了吧。王繼勇讓老二跟他去趟南方。老二不解,問去那幹嗎?北方人,尤其北京人,一向以來,對南方人心懷鄙夷,提到南方人,就一個詞兒:南蠻子。接著能數出一大串兒南方人的不是,什麼,尖(吝嗇)、見利忘義、會算計,還有,不忌口,北京人講話什麼都吃。北京有一陣子傳廣東人吃老鼠,生吃,老鼠還吱吱叫著,就到了肚子裡。那時候沒「生猛」這詞兒,又落在「蠻」上了。王繼勇明告訴老二,跟他跑一趟廣東,能掙五百塊。老二不信,說王繼勇拿他打鑔。王繼勇說:拿老二打鑔,問問東四這一帶,誰敢啊。其實王繼勇讓老二跟他幹的事,無非就是把廣東的東西運到北京來賣,北京人一開始管那叫投機倒把。老二聽是那事,嫌名兒不好聽,不幹。王繼勇說他傻,名兒管屁用,看那跛子,王大玲圖他什麼,圖他瘸逼啊?圖他手裡的「大團結」是真的。老二說王繼勇胡說,大玲哪是那種人。大玲在老二心裡是有位置的,雖不能讓老二心跳加速,像吳薔那樣,至少是個踏踏實實的朋友,青梅竹馬的那種。所以如果有人編排大玲,老二絕對不樂意。老二站起身,不耐煩道:成了成了,掙你的大團結去吧,壓根兒跟我沒關係。說完,朝門口走,推開郵局那扇破綠門,走出去,過馬路,直奔隆福寺街裡走去。剩下王繼勇一人兒站在郵局門口,悻悻的。 灌腸店裡的人真多,許是店鋪太小的緣故,巴掌大的地方,又不是如來佛的手,轉磨都轉不開。煎灌腸的香味兒逆風也能飄幾裡路,跟冷空氣擰著麻花兒,鑽探機似的,卯足了勁朝人鼻子裡擠。剛才那碗鹵煮就沒沾牙,這時候老二受不住了,抬腿進了店門。煎灌腸的鐺子就支在店中央,不足二十平米的店裡油煙滾滾,肺不好的,千萬別進來,真正想這口的誰在乎這個,他滾他的油煙,我吃我的灌腸,兩不礙。老二見排隊的人手裡都捏著毛票,才想起自己兜裡一分錢都沒有,原本就沒想出來吃東西,又不好意思馬上出去,排隊不是,走也不是,一條漢子就讓一毛錢難住了。血一個勁往臉上湧,想著自己的臉肯定像抱窩的母雞,紅得耀眼,此刻老二想起了王繼勇,兩隻咕嚕轉動的眼珠子,仿佛聽得見轉動的聲音,又想起他說的去南方,自然更想起王繼勇說的「跑一趟掙五百」的話。五百塊,能夠買多少盤灌腸啊,就是把全黃土坑胡同的人都叫來吃,也吃不完啊。眼前卻是一盤都沒有。這時候有人在老二身後喊:前頭那位,買不買,不買邊兒上去。臨出門的時候,老二看見了住七條的邋遢女人,都說這女人喜歡吃灌腸,胡同裡人只要來灌腸店,幾乎都能碰上她,她身邊的倆孩子,眼見也是吃灌腸的高手,筷子使得挺溜,小嘴油乎乎的,三口人坐在靠窗的座位上,外邊狂風怒吼,一家人吃得熱火朝天。當老二重新回到飛砂走石的街裡,心裡有一種說不清的滋味。隆福寺街裡已經有了熙熙攘攘的感覺,哪兒那麼多閒人呢,這才幾號,還不到放假的日子啊,瞧那手裡提留的,肩上抗著的,忙活勁,螞蟻搬家似的,透著興奮。琢磨的工夫,已經到了工人俱樂部門口,看電影的人兀泱兀泱的,興奮都在臉上寫著,比吃灌腸的人高興。精神生活重要啊,看出來了吧。老二看了看售票處小黑板上的告示:今天上映阿爾巴尼亞影片《海岸風雷》,早場:7點20分、9點20分、11點20分,下午:1點20分、3點20分、5點20分、7點20分,晚場:9點29分。明天、後天公映影片:《海岸風雷》。這電影老二已經看了三遍,大部分台詞兒都背得下來,什麼「打魚這行當,連條上吊繩都買不起」,要不就是「一看見這些鹹魚,我就膩透了」。可老二還有看的欲望,電影不是鹹魚,沒人會膩。要不是兜裡沒錢,老二一準買張票,紮進去了,寧可不吃灌腸。嘣子兒不稱(嘣子兒,意為一分錢。稱chèn,有;不稱,沒有),老二腳底下發虛,穿過那些看電影的人,就到了人民市場,開門不久,沒什麼人進出,冷清。老二想進去暖和暖和,拉開門,掀了簾子,直奔商店中央那個一人高的大火爐子,火爐子是生鐵鑄的,燒煤球兒或者碳,煙筒走天窗出去,用鐵絲吊著,煙筒接頭兒處滲著煙油子,爐子燒得熱,滲出的煙油子冒著小泡兒,爐子上一把特大號的洋鐵壺突突地冒熱氣,爐子下邊的爐門兒大敞著,紅紅的火光映出來,不時的,有煤火掉下來,閃一下,滅了。爐子周圍已經站著兩三個烤火的人,老二湊過去,伸出手,一會兒,渾身就暖烘烘的了,這才有心朝四周圍看。逛商店的真不少,都是住附近的,看著面熟,叫不出名兒,那就等於不認識,不認識就不必打招呼,看見也跟沒看見一樣,繃著臉過去了。前邊烤熱乎了,轉身,烤後背,這下真看見熟人了,是大玲,旁邊有個男的,老二思忖一下,是大玲的小姨父李常青。大玲也看見了老二,大玲扭頭跟李常青說了句什麼,李常青就朝賣布的櫃檯去了,大玲快步走過來,站在離老二一米遠的地方,眼睛眨巴眨巴的,嗓子好象被東西噎住了,一句話沒有。老二本來就不愛說話,倆人就那麼大眼瞪小眼地幹站著,最後大玲說:早聽說你們回來了,一直沒見著。老二問大玲怎麼跟李常青一起出來,瞧他那鼻子,不覺著噁心啊。大玲笑起來,說:一家人,不覺著,別人看了不順眼那是不習慣。老二還想說什麼,話到嗓子眼兒又咽回去了。李常青喊大玲,讓她過去看一塊布頭兒,老二讓大玲趕快過去吧,留神那塊布頭兒跑了。大玲聽出老二話裡有話,顧不上理他,扭身朝李常青小跑過去,中間還回頭沖老二笑,很寬容的那種,這讓老二覺出大玲跟平時不同,顯得輕鬆自然,不像平時那麼沉重。其實老二很想同大玲多聊會兒,他看見大玲擠在李常青身邊,低頭看著,當然是看那塊布頭兒,倆人又扭頭商量著,然後李常青掏兜,付了錢,售貨員把李常青付的錢和帳單一起,夾在一個鐵夾子裡,「哧」一聲,鐵夾子順著一根鐵絲到了店中間的錢櫃上,幾分鐘的工夫,鐵夾子夾著找錢又「哧」回來。鐵夾子來回的從老二的頭頂上掠過,老二覺著仿佛是李常青在朝自己炫耀,究竟炫耀什麼,老二並不願意深想,卻又不由自主地想,一想,就掉進陷阱裡,然後就覺著難過,為大玲,也為自己。直到過了元旦,老二才知道大玲和她小姨父,也就是李常青一起參加了高考,跟建平在一個考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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