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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三


  老二實在餓了,中午什麼都沒吃,人像是塌了半截兒,腳底下踩著棉花,伸手摸了摸那十四塊錢,踏踏實實地在。想給自己買點吃的,捨不得,那可已經是吳薔的了,別人的錢怎麼能花。這麼想著,身上好象不那麼軟了,腳跟兒也有了點勁,捋著隆福寺街,一個店鋪一個店鋪仔細尋摸,看有沒有合適吳薔的玩意。大部分店鋪都已經關門,就連人民市場也正清店,準備回家過大年,大喇叭裡吱吱啦啦說著車軲轆話:顧客同志們,請您趕快離店,過一個革命化的春節,商店馬上就要關門了……老二心裡起急,肚子裡沒食,明知道禮物買不成了,非叫著勁,覺著今兒要是沒買,年沒法過了。起了一陣大風,老二一閃身躲進一條一米寬的巷子裡,見一個中年男人沖著牆根撒尿,老二扭過身背對著他,嘩嘩的聲音沒完沒了,一股濃濃的尿臊味把老二圍起來,老二煩了,不等那陣風刮過去,從巷子裡鑽出來,街上的人好象一下子被風刮沒了,整個街道空空蕩蕩的,連舊書店門口長年累月要飯的都站起身準備走了。老二感到絕望,他不知道怎麼辦了,站在當街,喝著西北風,心裡想著吳薔,說不清什麼滋味。這時,從舊書店出來個小夥計,給鋪面上板子、貼封條,麻利兒的幹完該幹的,小夥計連看都沒看一眼老二,又進了店,一會兒,從店裡推出一輛自行車,支在門口,返回身,用一把大鎖鎖了門,鑰匙放包裡,包掛車把上,踢開支子,一騙腿,上車走了。街裡空的就剩風了,還有刮起的那些的爛紙頭。老二沒轍了,只得出了隆福寺街東口,往家走,他突然想起北新橋那個委託商行,那是關門最晚的店鋪,知道好多人年關等用錢,委託行專等著吃香喝辣佔便宜,老二又想起,奶奶手上的玉扳指兒,不就是那淘換的。一高興,腳底下有了勁,不到十分鐘,看見委託行的門。門口照舊的還圍著幾個拉板車的,肯定是絕戶頭,跟辛大爺一樣,家裡還沒外邊熱鬧。但你略微留意,就能看出他們臉上笑容裡的落寞,就知道,那笑是強努出來的。胡爺的黃銅煙袋鍋消消停停插在兜裡,露著玉嘴,胡爺的鬍子見長,梢頭上泛著白茬兒。看見老二,眼睛裡有了光彩,問怎麼還不家去,老二說:您不是也這呆著嗎。胡爺從兜裡掏出煙鍋,擱手裡摩挲著,不緊不慢地道:你跟我哪是一碼事呀。沒停步,老二帶著話音兒進了委託行,門簾子是膠皮的,又厚又重,八成剛添上爐子,一屋子生煤味嗆得人不敢大喘氣,沒想到胡爺跟著老二進來了,玉嘴煙鍋已經叼在左邊嘴角上,煙鍋裡照舊沒有煙絲,說話的空擋,幹吸兩下子。有一搭沒一搭的,老二問:六兒呢。回家過年呀。胡爺的調門兒高,委託行裡原本就沒人,夥計們在裡邊閒聊,聽見胡爺說話,齊齊地站了出來,都是熟人,櫃裡的人也不虛客氣,互相問聲過年好,著個小夥計跟著老二,這工夫逛的,是真想買點什麼。委託行跟普通商店不一樣,商店裡的售貨員脾氣大,文革期間破四舊,點頭哈腰的小禮節都破沒影兒了,一個個都跟橫賊似的,好象誰都欠他幾百吊錢。委託行基本承襲了北京舊商行接人待物的習性,因為來這兒的,大部分是過日子遇上坎兒了,賣點舊東西,解燃眉之急,他那正觸著黴頭,你脾氣再大點,他還能活嗎。來這兒買東西的,也都是些各色的,戀舊,甭別的,單是屋裡這股子發黴的味,一般人根本受不了。來這兒的每一位,都得客客氣氣對待,別含糊。小夥計悄沒聲地拿出個巴掌大的彌勒佛來,還有個木頭座兒,弓著腰,低聲問老二:您瞧這個怎麼樣,送人拿的出手,又不破費。胡爺識趣地一邊聊去了。老二問多少錢。小夥計伸出一隻手,張開五指正反一翻,得,討價還價都用不著,老二掏出十塊錢,放櫃檯上,順手把錢上撾著的一個角摩挲平整了,錢雖然馬上就不屬於自己了,也得讓它體面地離開。這工夫,夥計已經把那尊彌勒佛請到一個小紙盒裡了,然後接過錢,放櫃檯的抽屜裡,又客氣地問:您還看點什麼。老二搖頭,拿起裝著彌勒佛的紙盒,準備走。見胡爺還那海聊,就說句客氣話:要不到我們家過年去。胡爺笑著說:那敢情好,起碼的,不用自己做飯了。倆人前後腳出了委託行,老二說:走啊。胡爺拍著老二的肩膀道:你還當真了,趕緊著回去吧,明兒見。老二笑了,說:敢情您逗我玩呢,我可當了真了。走出十幾步了,老二往回瞅,胡爺摩挲著煙鍋,跟旁邊人說話。一陣風嗆過來,老二趕忙回身。街上行人越來越少,走到張自忠路口,正碰上楊小寧,心裡都不舒服,楊小寧先招呼,老二愛搭不理,擦身過去了。老二想直接把東西先送給吳薔,再回家,免得奶奶問。所以走的也是楊小甯去吳薔家的路,進什錦花園胡同,右手一拐,就見著吳薔家那扇綠門了。敲門,秀梅在裡邊問誰,老二說我。沈了一會兒,秀梅問幹嗎。明知故問。老二心裡罵:裝孫子!口氣沒變,找吳薔。半天,門猶猶豫豫地開了一條縫兒,露出吳薔半個臉,老二遞上東西,說:送你的,拿著吧。聽院子裡腳步響,老二扭身朝家的方向走。吳家院子裡熱鬧起來,老二停住步,支著耳朵,就見一個物件,借著牆頭飛出來,老二躲閃及時,沒砸著,咣啷一聲摔地上,不是別的,正是剛買的彌勒佛,這一摔不要緊,彌勒佛的拳著的一條腿斷下來,老二心裡疼著,拾起彌勒佛,肚子還那麼大,笑也還笑著,遠沒剛買時神氣了。想扔,沒捨得。

  建平屋裡的半導體開到最大聲,哇哩哇啦,炒崩豆似的,總之就是一個意思:過一個革命化的春節。新的一年裡將會有新氣象。全國人民團結一致,建設社會主義。我們的國家將會走入世界強國的行列。院子裡飄著肉香,濃濃的,能逗出哈喇子。老二中午就沒吃飯,聞著味,受不了了,把摔壞的彌勒佛往自己屋裡桌上一扔,直奔廚房。奶奶正淘米,老二徑直往爐子邊奔過去,掀開鍋蓋,熱氣蒙了眼,這工夫奶奶看見了,罵道:你還回來啊,惹事精,世上的禍都讓你一個人闖了。老二哪顧得上計較,熱氣散了,鍋裡的肉就是他最親的。連著吃了幾塊肥肉,老二心裡塌實了,才顧上問孫福海,還有臉問,跑哪去了,是不是找那小妖精了,找她幹嗎,有你的好?早晚吃虧的是你,甭不在乎,不聽老人言,吃虧在眼前,都走過來了,看你們就跟看我們過去似的,清楚著呢。你看人家建平,多有心計,不像你,傻,什麼事,不論大小的,都往心裡裝,以為有多大地方。老二拖著奶奶的話兒出了廚房,在院裡溜達,等飯。建平屋裡的半導體關了,哼歌兒,老二聽出,那是一部外國電影《橋》的插曲,趕快上山吧,老二很喜歡這首歌,於是壓低了嗓子跟著唱。建平突然不唱了,開門走出來,看見哥,想打個招呼,畢竟過年了,老二不管這套,也住了聲,撇一眼建平,往自己屋裡去了。建平大聲說:過年了,還有什麼氣生啊,還得在一個屋簷兒底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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