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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十


  剛才東屋吵吵的時候,大玲正躺床上發愣。昨晚來例假了,腰疼背酸肚子漲,就沒去店裡,好在如今她去不去,店裡都照常運轉,所以小姨和小月說的每句話,恨不得每個字兒的一撇一捺,丁點不落,全到了大玲的耳朵裡。尤其「沒爹沒媽」那句,大玲的眼淚一下湧出來,兩股泉似的,一會兒,枕巾就濕了一大片。細想,倒不是為了沒爹沒媽流淚,要為這,淚早流幹了;為了自己受的苦處?要不就是為跛子為老二,更挨不上了。說到底是為小姨口氣裡的同情心,齊玉萍雖是個自私跋扈的女人,心卻像大部分女人一樣,是軟的,雖心直口快,會聽音兒,能聽出她的善來。大玲流淚,根本是為了自己身上的不爽快,每次來例假,就像是死過一回,小肚子轉了筋的疼,腰像是斷了一樣,躺在那兒,沒活著的感覺;下身一股股不停地往外湧,一包長條衛生紙,用不了兩三次就完了。姥姥知道大玲的毛病,家裡備的紅糖,每次來例假,紅糖水灌下三大碗,大玲實在不願意喝,姥姥說那就別怨家裡人不管你。大玲說,合著您這麼做是為堵別人的嘴啊,不讓說閒話,那您還是別管我了。姥姥罵:小兔崽子,長行市了。

  大玲姥姥這兩年老得厲害,牙全掉光了,癟癟著嘴,一說話,呼呼的漏風,別人聽不清說的是什麼,她自己個兒乾著急,時間長了,話越來越少,改用眼睛說,一個眼神兒,就知道她老人家什麼意思;倒顯得沒先前那麼絮叨了,卻多了幾分別人對她的憐憫,比如大玲。以前大玲私下裡還埋怨姥姥,把對媽的怨恨全擱自己身上了,眼下,姥姥鉤起大玲內心深處無限同情。原先姥姥喜歡吃火燒,現在牙沒了,咬不動外邊的硬殼,有空,大玲拿著一個新打的火燒,掰裡邊的瓤給姥姥吃。沒吃兩口,姥姥就說,得了,有兩口吃得了,別沒完沒了,招人討厭。這時候,大玲就一個勁兒笑。快到中午,大玲覺著餓,從床上爬起來去廚房,見小姨正用一隻碗打雞蛋,看見大玲,說小月要吃雞蛋羹,大玲讓齊玉萍放點碎蝦仁兒,味鮮。齊玉萍把雞蛋打得山響,瞅一眼大玲道:得了,還蝦仁兒呢,這就嫌我們吃了,小月不是考大學嗎,要不然,我們不搞這特殊化不是。大玲拉開靠牆放東西的櫃子,拿出盛蝦仁兒的玻璃瓶,倒出一小把兒,用刀背一點點剁著,對小姨說:你也忒多心了,我怎麼沒覺出姥姥有什麼不高興啊,全是你瞎猜亂想鬧的,整個庸人自擾。齊玉萍把碗湊到大玲刀邊,大玲把剁碎的蝦仁兒用刀撮起來放雞蛋碗裡,齊玉萍一邊攪和著,一邊還不拉倒,說大玲當然覺磨不出來,現在你是遠近聞名的大款,誰不巴結,人都是勢利眼,這年頭除了錢,什麼東西都不管用。甭說別人,就算你小姨我,跟你說話的感覺,拿往常比,都不一樣。大玲笑著說:怎麼不一樣,我看沒什麼不一樣,還是話裡藏著話兒的,酸的辣的,一樣沒少。齊玉萍也笑了,說大玲厲害,大玲說你才知道啊,原來就厲害。齊玉萍突然想起什麼似的,問大玲今兒怎麼沒去飯店裡張羅。大玲說來例假了,懶得動。齊玉萍把碗放蒸鍋裡,點著了煤氣灶,一圈藍汪汪的火苗,齊齊地著起來,不禁道:看著這火苗兒,心裡就舒坦,原來煤火怎麼做飯來著,差不離兒忘了,要讓回到從前燒爐子,乾脆把我殺了得了。大玲接道:誰說不是,想想以前,蒸一鍋飯,大半天過去了。齊玉萍看了看大玲,掐著手指頭算算,抽一口氣,大玲小三十歲了。直不愣瞪一句話就甩出來了:姑奶奶,你這輩子不結婚啦!

  大玲想結婚,想男人,有時候半夜醒來,孤零零一個人躺在床上想:旁邊要是有個男人就好了,能枕著他的胳膊睡覺,或者把頭放在男人的胸脯上,再不就拿他的肚子當枕頭,軟和和的,做的夢都是香噴噴的。大玲腦子裡那男人不是虛的,是個實實在在的活人,就是老二。大玲惦記老二不是一天兩天了,胡同裡誰不知道,可這倆人緣分,總差那麼一丁點兒,不是她沒夠上他,就是他把她給錯過去了,倆人之間那點子陳年舊帳,連胡同裡最喜歡嚼舌頭根子的人,都不願意說,象熬過兩遍的中藥,沒勁兒了。

  大玲想跟老二結婚,除了老二,這輩子誰也不想嫁了。可想歸想,想法真要變為現實,不那麼容易。老二是匹野馬,喜歡在懸崖邊上溜達,保不准哪一腳滑下去。老二跟吳薔斷了以後,大玲高興過好一陣子,覺著老二還是她的,那感覺就像丟了多年的一樣東西,又找回來了,心裡塌實。可自己又陷入李常青的爛泥塘裡,肚子裡有李常青的孩子,卻饑渴著老二,這道題無論對誰來說,都太難了,不但老二難解,就是大玲本人也是一籌莫展。癡情歸癡情,不能當飯吃,日子照樣得往下過,「大玲小吃店」,早變成了「大玲家常菜」,不斷的擴大規模,左邊的雜貨鋪,右邊的理髮店,都讓大玲收為己有,進了店,一水兒的白桌布,纖塵不染,客人先來個眼順;見哪個飯館的廚子好,想方設法高薪挖過來,菜炒得色香味,一樣不差,遠近聞名,生意火爆,連西城開館子的那些小老闆都來這取經;銀子像水似的流進大玲的腰包。錢能激發人的欲望,這擱別人,比如那些男人,八成早找地方樂去了;可大玲卻對老二的心思日漸其重,她產生了幻覺,她覺磨著老二會因為她的富有,靠近她,喜歡她,像當年依戀吳薔、呵護吳薔那樣,依戀、呵護自己。因為自己現在是富人,不管怎麼著,大玲是個俗人。大玲周圍向她獻媚的男人越來越多了,豈止男人,以前罵她損她挖苦她的娘們兒,都對她笑臉相迎,以前嫉妒她長相的,也巴巴的過來言不由衷地誇他、奉承她。人要是不勢利眼,難道還把這稟性給了動物不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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