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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十四


  拉開門,齊玉萍喊大玲,問是不是在屋裡,怎麼不開燈呢,又問吃了沒。接著院裡的亮兒,見大玲側身躺床上,覺著不對勁,問怎麼了,跟誰生氣。不問還不打緊,一問,大玲哭了,玲瓏的身形起伏不定的,齊玉萍趕緊拉開燈,湊到大玲的臉前邊,一看樂了,臉上的妝早讓眼淚弄亂了,黑眼圈隨著眼淚洇開,像個大熊貓似的。齊玉萍找了條毛巾,幫大玲擦著。大玲的生意做大了以後,家裡所有的吃用,包括水電煤氣,全家人的吃喝穿戴,統統都由大玲包了,大玲在家裡的地位慢慢就變化了,久而久之,成了家裡的寶塔尖兒,一顰一笑,都有人看,有人琢磨,像是貢的佛龕。這兒說了,這就叫勢力,但凡人眼,有一雙算一雙,都是勢利眼。勢利眼跟勢利眼也不盡相同,比如家裡人和外人,肯定不一樣,家裡人的勢力,建在親情上,那份勢力顯得圓潤厚重,可以說,合情合理;那些八竿子打不著的人,往日見了連眼皮子都懶得抬,現而今,見人發跡了,每根皺紋都是巴結的笑,這種勢力乾巴巴的,雞肋似的,沒油性,也就沒味。大玲任齊玉萍為她擦眼淚,算是回應。齊玉萍問到底因為什麼,因為誰,越問,哭得越凶,末了,大玲突然嚎叫一聲:老二要結婚了!齊玉萍先嚇一跳,琢磨琢磨,笑道:他結不結婚跟你什麼關係啊。齊玉萍成心這麼說,她知道大玲對老二的心思,也知道大玲不找物件的真正原因,可誰都不提這茬兒,整條黃土坑胡同都覺著大玲和老二是一對老冤家,老不是指他們的年齡,指他們的情感的歷史,而且都覺著那是陳年舊帳,沒法算的;又都覺著他們的事兒,沒完。自從大玲的生意紅火了以後,齊玉萍更不願意她跟老二有什麼牽扯,雖說兜裡不缺錢,可來路不明,光看見跟王繼勇那混混一趟一趟的去外地,沒幾年,王繼勇車都開上了,就算自己那個無與倫比的丈夫,博士都當上了,也開不上車啊。國子監孔廟裡立著的那些石碑,刻著歷朝歷代舉人狀元的名兒,只是現在不那麼幹了,要擱過去,自己丈夫的名字還不是赫赫地在上邊。齊玉萍對國子監孔廟有著一種特殊的感情,完全因為丈夫的緣故。對老二的不屑,也是一個道理。大玲覺著小姨成心跟她唱對台,現如今的大玲不是過去那個矜持有加,潑辣不足的丫頭了,有錢,也就有了脾氣,人本來就是講究的,現在更是一身一身的名牌,派頭自然而然就養成了,她說小姨是憋足了勁,瞧她的好兒瞧她的熱鬧來了,外甥女受了氣,不說哄著,還一個勁兒的灌冷水。說著,坐起來了,朦朧著一雙淚眼,外邊,月亮升起來了,月光進了屋子,在大玲的肩膀上著實的鑲了一圈銀邊。齊玉萍心裡一陣酸楚,畢竟,這孩子多少年沒媽疼了,還受那麼多委屈,要是小月這樣,自己得心疼死,這麼想著,把大玲攬在懷裡,摸著大玲的頭說:誰給你氣受了,咱找他說道去,咱大玲是誰啊,打量我們好欺負怎麼著。大玲抬起頭,淚又湧出來,說:小姨,怎麼就沒人知道我的心思呢?齊玉萍歎口氣道:聽小姨一句,別跟自己叫勁了,問問這胡同裡的人,老二在人眼裡是哪類人,值當你為他尋死覓活嗎;話又說回來了,就算你心裡邊,一直把他當皇上貢著,可你在他眼裡值幾斤幾兩你想過沒有,你跟跛子的事,誰不知道,懷了人家的孩子,還讓老二陪你去人流,說的過去嗎。老二幹嗎陪你去,以為人家真不計較,人家是把你當姐姐妹妹了。聽小姨說到自己懷孕的事,大玲心裡咯噔一下,她確定小姨對那件事一點不知情,要是知道,家裡早就不得安生了。大玲不再說什麼,齊玉萍以為自己的勸慰奏效,就讓大玲早點歇著。齊玉萍一走,大玲就洗臉梳頭,把臉湊到座鐘前邊,快十一點了,換了件衣服,出了院子。

  大玲去找老二。她要親口問問他對自己什麼心思。大玲帶著一種破釜沉舟的心情,說視死如歸也不過分,反正是豁出去了。老二家院門是栓著的,因為老二家獨門獨院,不像大玲家,是雜院,大門總像是過大車似的,開得圓。大玲想喊一聲,又琢磨別人聽見不好,就拍門,三聲過後,聽門裡邊,一點動靜沒有,又抬起手的時候,卻聽見身後說話:別拍了。扭臉一看,正是老二。老二從門墩後頭摸出一根鐵絲,照準兩扇門中間的縫兒捅了一會,門開了,回頭跟大玲說:進來吧。北屋黑著燈,老二奶奶歇了。老二躡手躡腳到了自己屋門前,開了鎖,讓大玲先進去,順手拉開燈,卻被大玲關上了。老二剛要問話,大玲一扭身撲在老二懷裡,老二沒防備,靠在門框上,大玲的嘴湊上來,老二聞到一股好聞的氣味,問大玲是不是擦了粉,香噴噴的。大玲不言語,一個勁動作,扯著老二往屋裡走,眼見要跌倒在床上了,老二說:你到底要幹嗎呀,我就不明白了。然後像是扯一張沾在身上的蜘蛛網似的,把大玲扯下來。老二住的是南屋,月亮照不進來,屋裡黑,看不見對方的臉,只能從呼吸的節奏、粗重緩急上判斷情緒。老二聽見大玲急促的喘息聲,沒一會兒,大玲抽抽噠噠哭起來。老二問怎麼了,是不是家裡有事。大玲拼命搖頭,本來是坐在床沿兒上,這時候站起來,第二回撲到老二懷裡,趴老二耳朵上問他真要結婚了?老二聽大玲問這個,松一口氣,退到門口,坐在把門的椅子上,又拉開了燈。這次大玲沒再去關燈,她有些緊張地望著老二,期待老二做出否定回答。老二卻不看大玲的臉,把目光擱東牆的櫃子上,說:沒錯,要結婚了。猶豫了一下,又補了一句:人一輩子總得結回婚。然後倆人沉默,西牆上的掛鐘滴答滴答的,越清楚,大玲就越覺得自己真是窮途末路了。倆人滲著,燈光顯得分外刺眼,掛鐘的滴答聲變得刺耳,總之,屋裡的一切都不對勁,空氣好像也不流通了,喘不過氣的感覺。大玲覺得老二不說話,就是煩她了,按理兒,應該站起身,什麼話沒有,抬腳就走。可好像有東西壓身上似的,就是不能走,非讓老二說明白了。有什麼可說的呢?一切都明明白白的,和尚腦袋上的蝨子一樣。大玲任性、軸(北京話,形容人不聽勸說),老二當然知道,老二不理她,晾著她,是因為他弄不懂大玲的心思:怎麼一說結婚,你就屁顛兒屁顛兒的來了,原先幹嗎去了,早說啊,現在生米成了熟飯,人家雖然沒錢,可人家是黃花大閨女。這句話,是戳大玲心窩子的,跟跛子、李常青的事,老二一清二楚,但老二從沒埋怨過大玲,連個不字都沒說過,大玲誤以為老二不說,就是諒解她,諒解就是接受、不計較,可大玲忽略了一點,老二的那些諒解接受不計較,都是在不論男女情感的前提下的,大玲一廂情願,把老二想成了聖人;哪有聖人啊,那是天上的事;指望皇城腳下一爺們,講什麼原諒、寬容,那是強人所難了。老二剛才那句話,讓大玲一下明白了老二這麼多年來,真正的心思,心裡一陣絞痛,強忍著,表情上沒大變化,只眉毛擰了擰,停了抽泣,從男裝褲的兜裡掏出一小包面巾紙,那是托人從廣州帶回來的,輕輕擦了下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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