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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子


  八月的尚京,百年不遇的伏旱持續了近三個月,活生生一座平均溫度超過40℃的火爐;奔湧不息的尚江水在汛期裡降到了六十年來最低水位,已然一溝死水。白日翻烤下的尚江大橋,斜拉鋼索幾乎熔化,八車道車流如潮。一輛刺眼的紅色豐田跑車懶洋洋駛到橋心,有氣沒力地停在進城方向的車道邊上,驚起一串煩躁的喇叭聲。一個瘦得只能用仙風道骨形容的中年人,從車上頹然飄到人行道上。他習慣性地扶了扶寶姿眼鏡,表情麻木,全然不顧四周蟬聲沸騰的咒駡。「他媽的,想死直接沖江裡得了!狗日的,把車停在橋上害人!」一輛輕卡緊急繞過跑車時,肥胖的光頭司機罵罵咧咧,將一口濃痰遠遠地吐在了跑車引擎蓋上。這樣的日子,任何人以任何方式大發脾氣都情有可原。上帝保佑這些飽受酷暑熏烤,生活折磨的人!透過煩躁不安的噪音,他清晰地聽到口痰砸在愛車上的聲響,心裡一沉,心平氣和地想。

  靠近大橋水泥護欄的時候,火熱的江風鼓漲了他身上有些空蕩的寶姿襯衫。襯衫下擺胡亂地掖在有些寬鬆的寶姿褲腰裡,使他的上身看上去更像個充氣娃娃。伸出枯瘦的手指,把在可以煎熟荷包蛋的水泥護欄上,凝視著東去的江水,他長長地吐了一口氣。

  他聞到了酸腐的氣息。

  身後響了兩聲警笛。一位交警騎著摩托在跑車後面停下,四下望瞭望,有些遲疑地向他走來。

  「喂,那是你的車?」

  他感覺到年輕交警呼出的火氣,沒理會。

  「你不知道橋上不能隨意停車嗎?把駕駛證和行車證拿來!」

  他兩眼虛空地望著前方。

  「你聾了?還是啞了?」

  交警的耐心是有限度的。年輕人氣呼呼地白了他一眼,走到跑車跟前,重重地拉開車門,熟練地找到放駕駛證和行車證的地方,然後熟練地開了一張罰單。

  「違章停車,罰款兩百!單子拿著!」

  年輕人把罰單遞到他面前,他看也沒看一眼。

  終於,交警被徹底激怒了。「傻帽,你以為你開跑車就不得了了?就瞧不起人了,是不是?老子把車給你拖了,看你還動不動!」

  他的臉上浮現一絲冷笑,儘管只有一瞬間,也足以再度擊垮年輕人用盛怒維護的自尊心。

  交警忿忿地走到一邊,拔出腰間的電話,激動地說了些什麼,然後斜倚在摩托車上,挑釁地看著他。

  不用回頭,他知道那個年輕人在幹什麼。他吐了一口更加酸腐的氣。

  幾分鐘後,拖車來了,年輕的交警狠狠地瞪了他的背影一眼,指揮拖車幹活兒。跑車的前輪懸空架在拖車後架上的時候,年輕人看到那個古怪的傢伙居然爬上了大橋護欄,稻草人一樣在空中晃晃悠悠。

  「喂!你幹什麼?你這樣就嚇得了誰?你趕緊下來,有事好商量。」

  年輕人和同伴向他沖過來,但又不敢靠攏,只能遠遠地觀望著,七嘴八舌地勸他,請他下來。

  他展開雙臂。鳥兒展開了翅膀。鷹一樣滑翔而下,還是燕子一樣騰空而去?火熱的風包圍著他的雙臂,頭頂和腳下都是火熱的一片。涅 吧,鳳凰!百鳥之王。生命的舞蹈,靈魂的儀式——涅槃!

  身後的車流很快像腸梗阻後的排泄物。進城方向的四條車道,已經塞滿了帶輪子的烤箱。煩躁不安的人們,在車裡拼命按著喇叭。咒怨。無休止,無希望的咒怨!好奇的人們乾脆下了車,在他身後幾米開週邊成了迅速膨脹的觀眾席。

  跳啊,他媽的是男人想跳就跳!要是冒著烈日看了你半天,你又被「解救」下來了,那就太對不起觀眾了。跳啊,狗日的,活著有什麼勁兒?想死,就他媽像個男人一樣跳下去!

  他隱約聽到觀眾的鼓舞。老實說,他有些暈眩,腳下也有些晃悠,兩個膝蓋不聽話地哆嗦。害怕?這是你的詞典裡該有的詞嗎?活著?還有藉口嗎?老天!涅槃!渴望了多少年的境界啊!

  維持現場秩序的交警換成了派出所的民警。有人拿著擴音器苦口婆心地開導他。現場,從沒這樣井然有序,也從沒這樣混亂不堪。區別只在於,你是旁觀者,還是當事人。

  你有什麼事想不開?事事都想不開。你不為自己也要為家人孩子著想啊!已經想過了,但到頭來才發現想得多餘,沒有人再需要。你要勇敢些,看到生活中充滿陽光的一面。現在不就充滿陽光嗎?誰受得了?不是這樣毒辣的陽光,就是灰暗與陰森,生活就是這樣,沒有別樣了。你雖然是吃這碗飯的,但跟我談判,已經毫無意義。

  轄區的公安分局局長親自到場。尚京主要媒體的社會新聞記者都到場了。相機,攝像機,兩千元的,十萬元的,長鏡頭,短鏡頭,紅鏡頭,黑鏡頭,一門又一門,大炮似地對著他。不,瞄準他被風鼓得有些誇張變形的背影。似乎在等待他一躍而下的那一刻,或者,他像只可憐的流浪狗被人們接回橋面的情景。不過,他從來沒有現在看上去這樣偉岸。

  「帥哥,我是南開區公安分局局長陳忠德,你有什麼想不開,下來我們好好談談好不好?我們一定會為你排憂解難。」

  記者們一窩蜂將炮筒轉向和藹可親的公安局長。

  哦,帥哥?!四十多年來,還從沒人叫我帥哥。與時俱進的人民公安,與時俱進的局長同志,又一堂生動而與時俱進的政績課。廉政愛民的好局長,陳忠德同志,人民感謝你。他在護欄上來回挪著步子,兩腿發軟,心底發虛,渾身冷汗熱汗齊流。

  白花花的太陽終於厭倦了這一切,一頭撞向遠處的山尖。頭破血流。餘暉,染紅了這座美麗的山水之城。

  「帥哥,你到底在想什麼?」

  「死!」

  他頭也不回,但一個冷冰冰的字,讓現場頓時沸騰了。閃光燈不停地閃爍,觀眾們此起彼伏地起哄,甚至出現了揮舞的螢光棒。如果再來一個伴奏的樂隊,他就是來尚京開演唱會的劉德華、張學友,或者郭富城。公安局長尷尬地看了看他的同志們,無可奈何地搖了搖頭。

  他的手臂翅膀一樣扇了扇,雙腿微微向前一軟,像一個折斷了竹杆的腐朽的稻草人,輕飄飄地離開護欄。

  長達兩個小時的煩躁不安之後,他離開橋面砸進水裡的短短幾秒鐘內,現場觀眾無聲地湧向護欄,異常安靜目送他白衣飄飄的身影,像個被拋下的道具假人,徑直砸向乾枯的江面,栽進水裡,被騰起的並不壯觀的水花和波浪迅速淹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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