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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二


  性欲將取代一切。我盡可能地將性欲與愛情融為一體,這個願望無比美好。整個夜晚,除了幾句簡短的耳語,我們用眼睛取代了語言功能。羅蘭打開她勻稱的大腿,高傲的胸向我低頭致意。我像一名英勇無比的騎手,一次次跨上馬背。羅蘭的愛情與對馬人的記憶在那樣的時刻奇妙地融合,我不再懼怕。

  幾年之後,羅蘭成為我的情人時,我跟她提到我的「懺悔」。

  我用自嘲的口吻說,我曾經認為自己從靈魂到肉體沒有一處不骯髒,如果梅城有教堂,我可能會去做一番懺悔。我不能想像,假如我真的去做了懺悔,幾年後,等我從那個圈套裡醒悟過來時,我必定會為自己的幼稚行為感到更加羞恥。

  羅蘭滿不在乎地笑著,指著身下的床說,教堂在這裡,我就是你的懺悔神父。我瞭解她,當她對一件事情感到興趣時,她往往會用另一種完全相反的語氣來表達,近似於玩笑的口吻。她非常清楚,這種漫不經心的滑稽態度,可以讓人喪失防備之心,從而向她吐露真情。

  她一邊說,一邊模仿電影裡的神父在胸前劃著十字。阿門!她語調低沉而莊嚴:我的孩子,你的罪惡將得到寬恕。

  我憂鬱地望著她,她在自己顫抖的胸部劃十字的樣子,看起來非常可笑。

  假如我將真情吐露出來,她接下來的反應,肯定會專注地看著我的眼睛,滿臉用心傾聽的神情,等我說完最後一句話時,她再也忍俊不禁,倒在床上大笑不止。她的笑沒有惡意,甚至發自內心的同情,這只是她讓自己快樂的一種生活方式。

  我沒有笑,我仍然憂鬱,默默地摟緊她。我的沉默是唯一能夠引起她憤怒的武器,但是後來作為情人,她似乎意識到這一點,有意地讓自己收拾好憤怒的情緒。她的生活哲學是,情人不應該產生怨恨和敵意,而應該無限度地寬容,和情人在一起應該感到快樂(肉體和精神的雙重愉悅),而不是痛苦。假如無法做到這些,就預示著到了分手的一刻。她首先努力把自己塑造成一個標準的好情人形象,始終精神煥發,鬥志昂揚,從前是作為獵手,後來作為鬥士出現在我面前。這正是我對她充滿敬佩之情,無法割捨她的緣由。

  羅蘭怕冷一樣,取下搭在椅子上的睡衣,穿好後重新在我身邊躺下來。她用手指在我的胸脯上寫字,一邊說,即使在她面前,我也有權利擁有自己的秘密。她現在已經深深地明白了這一點,所以我用不著擔心她會因為我拒絕告訴她某些事情而憤怒。

  她問我還記不記得,有一次她在我的筆記本上發現的女孩畫像。她進一步提示說,那是高考前夕,我已經不再熱衷於亂塗亂畫。女孩的速寫像畫在一個舊的聽課筆記上,長頭髮,無色短裙,女孩的一隻手正撥開遮住臉頰的長髮。我努力作出回憶的樣子,然後滿臉疑惑地望著她。

  她笑了笑,說,記不起來也沒關係。她那時候很想知道畫上的女孩子是誰,令她奇怪的是,女孩子的臉沒有五官。她不能完全確定那個女孩是不是自己。

  我們曾經大吵過一次,她強調道,你記起來了嗎?

  其實也不是吵,你不想做出回答時,通常一言不發。那是我一個人的爭吵,沒有對手,但我看得出來,你非常生氣,當著我的面撕掉那張畫時,簡直有些面目猙獰,拳頭攥得緊緊的,我竟然以為你總有一天會動手打我。可是,到現在為止,你沒動過我一根手指頭。我有時這樣想,假如你對我表現得瘋狂一點,而不是那樣溫和的話,我一定會死心踏地想成為你的妻子。然而一旦成為你的妻子,我無法斷定會不會想盡一切辦法挖掘出你的秘密來,我的佔有欲過於強烈,因此扮演情人的角色對我來說才非常適合。不管她是我還是另一個人,現在已經無關緊要,一切都是過眼雲煙。

  我無言以對,只能更緊地擁抱她,借此來驅逐心中產生的極度絕望。我只要稍稍向她的記憶招手回應,她就會喋喋不休。越個性鮮明的女人,有越強烈的傾訴欲望,但我不是個很可靠的傾聽者,一個可靠的傾聽者,只會出於禮貌適可而止地提出問題,從不會懷疑和顛覆它的真實性。羅蘭的回憶牽涉到我的過去,我以主人公某甲或某乙出現在她的敘述裡,因此想讓我扮演一個傾聽者的角色有點勉為其難。

  我撕掉那張畫,不是由於憤怒,而是由於沮喪。這種情緒在我與羅蘭的關係裡始終遊移不定,我們之間所欠缺的不是解釋,而是相互信任。她內心裡,始終對我存有疑慮,「欺騙」這個詞眼像毒蛇一樣盤踞在她心裡。即使我毫不猶豫地一次次否定她的想法,也不能消除她的疑慮。

  她作為情人的寬容裡心有不甘,我沒有屈服於她的想像,承認畫像上的人正是她猜想中的人,她對梅方懷有溫和的敵意。我與梅方的關係,她不相信她能看到的,寧願相信她所不能想到的,這對她的個人魅力是種打擊。因此,她試圖站在更高更遠處,擺出超然於物外的神情,用她的高尚靈魂來反襯出我靈魂的卑劣。她所做的一切都是出於在事件面前的本能反應,她一次次地傷害我,卻茫然不知。

  儘管如此,我沒有停止過希望她能回到我身邊的想法,她是唯一離開梅城之後讓我倍感思念痛苦的女人。

  可她卻在我耳邊說,除了那副畫,還有MF,還有你寫過的詩……

  中學時代曾經熟悉的一張張面孔,都已經模糊不清。它們在記憶裡殘缺不全,只剩下沒有五官的臉或者形只影單的面部器官,陰謀家才會有的鷹勾鼻代表徐一鳴,閃爍不定的眼神代表有點自卑的矮個男同學——曾與我同桌;文藝委員薄薄的暗含譏諷笑容的嘴唇——她在男生眼中生性風流;甚至一顆無可奈何的暴牙——該男同學膽小善良,在同學之中毫不起眼……時間讓過去呈現出生活的殘缺之美,因為這種幻滅之美,人們任意選擇自己的方式重拾過去,也即是選擇他樂意接受的歷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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