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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七


  飯後金髮晶收拾碗筷,蜜蠟四處看看,見到擺在牆壁淺淺鑿出的小龕裡,各式高矮材質的瓶子,便拿了軟布挨個擦拭,一邊心情紛亂。

  當日失嘴說出bottle,引蜜蠟難過,金髮晶後悔自責不迭,一再要把歐泊給的瓶子埋了扔了,蜜蠟攔住,反勸她:「托帕總說不能麻痹和逃避,疼過才能好。何況歐泊,他是決不該埋葬了忘記的……」又出主意,也要在店裡擺上許多瓶子,尤其要擺上歐泊的瓶子——遺憾,歐泊的瓶子只剩金髮晶收起那個:有段日子蜜蠟連聽到歐泊名字都要作狂,歐泊的東西遂隨它去了,通通散失得沒有蹤跡。

  金髮晶歸置好一切,回來蜜蠟身旁,把瓶子摸這個看那個,有的沒的搭話兒。蜜蠟看她臉兒撲紅,憶起歐泊在時,她握著娃娃瓶睡熟模樣,心底一陣縮緊。

  痞子哥哥忽然說:「晶晶,你還有個瓶子沒拿出來呢。」痞子哥哥轉身去取的當兒,金髮晶表情換得極快:由疑惑,轉而恍然,然後焦急萬分,要去阻攔——早來不及,痞子哥哥掌上,那一個導致了無法挽回後果的瓶子,已立在蜜蠟眼前。

  而蜜蠟——她愣一愣,閉眼緩緩神,又去看那瓶子,只覺頭昏昏,再愣一愣,向金髮晶投去極複雜的一眼,只有離開了。

  有時,在夜晚,蜜蠟會勾引歐泊。不是乖乖枕在他肩膀,而是淘氣,扭來扭去碰觸他身體,環住他肩膀,指尖揉他背胛——不多久,倦倦的歐泊就要被蜜蠟粘得心搖意躁起來,於是著急又帶點兒無奈叫她:「上來吧!」蜜蠟則壞孩子般地笑,八爪魚樣溜溜爬到歐泊身上去。

  每次喜歡以後,蜜蠟喜歡把自己扔在枕上,這時的歐泊總要把胳臂在她頸下塞過來,攬她到懷裡,右手則伸去拿顆洋參片含進嘴裡——蜜蠟笑他老了:「喜歡一次就要氣喘的,上歲數的人才要吃補藥呢。」歐泊就搡她前額:「誰讓你搗亂的?大半夜不許人睡覺,明天趕早我還採訪呢……」

  這個瓶子一直放在他們床頭,裝著歐泊的參片。是模樣普通的大藥瓶,微微泛藍的透明玻璃,像隱形眼鏡光心藍的顏色,蜜蠟最喜歡這個瓶子。儘管歐泊念著《傾城之戀》的對白(「我生病了,你就是我的藥。」)給她時,蜜蠟會捂著腮吸涼氣;她也會小女子氣地拿起瓶子端詳,向著歐泊笑得無邪:「咱們長大成老爺爺老奶奶,也把它放在床頭,裝參片給你吃,好麼?」

  歐泊愣好幾分鐘才笑出來:「傻孩子,真老了就沒有力氣『喜歡』到要吃補藥的程度啦。」

  「不管的,一定要留下。」

  「那我把它送給你好了。」

  「不的,這是咱們的瓶子,得一起保有它才對。好不好?」

  「嗯……這樣蠟蠟,這瓶子就當作我給你的念想,因為只要我『喜歡』的時候,這瓶子就得跟著,而我呢,只『喜歡』蠟蠟一個,自然瓶子也是蠟蠟的了,好不好?」

  現在,蜜蠟和歐泊的瓶子,在金髮晶的手裡。蜜蠟心裡亂,卻明白自己在嫉妒。

  蜜蠟想起歐泊對金髮晶說話的眼神,疼愛的;歐泊叫金髮晶念書的模樣,認真的;歐泊難得假期為蜜蠟烹大餐,每每不忘邀金髮晶;歐泊出差歸來,帶給她們一對一樣的裙……是的,蜜蠟嫉妒。

  歐泊在時,幾乎沒讓蜜蠟掛心過,只一樁:偶爾的淩晨,蜜蠟迷糊中尋找歐泊的懷抱,那位置會是冰冷的。天亮前兩三個小時,一切都沉睡的時段,歐泊去了哪兒,做了什麼,蜜蠟不知道。在她,這是決不會張口問的題目,於是只能鬱鬱地猜。不過歐泊工作是有即時來去的理由,而每一早醒來,歐泊總在身邊睡著,抑或已經買了早餐進門,慢慢的,蜜蠟也就放下了這掛念。

  這之間卻還有一件極不愉快的事:因為著實不願想起,這一件幾乎要被蜜蠟忘了。

  一天清晨,歐泊覺到蜜蠟身上燙的,就不讓她起來,給她量過體溫,果真是發了高燒。歐泊一邊收拾前一晚寫好的稿子,一邊拿手提電話給蜜蠟,讓她呼晶晶,請好假就帶她去打吊瓶:「昨晚那麼冷,你還敢穿那麼少跑出來嚇我,發燒了吧!讓你淘!」

  蜜蠟縮在被窩裡笑一下,在已撥電話裡翻找金髮晶的呼號,卻沒想第一個就是。詫異地翻開時間,淩晨3點。蜜蠟依稀想起,這一晚她醒來兩次,第一次醒,歐泊還抱著她;第二次醒,歐泊卻已不在身邊,而房裡的鐘,剛剛敲過三下……

  世間的事往往是這樣:許多略過不足道的細枝末節,再重新想過,會有翻覆天地的深意。那個發燒的早晨,被蜜蠟當時偷偷滴落的淚水暈濕,本已退色模糊了許多,此時又像荒漠中朔風吹開了黃沙,裸露出森白的獸骨,是這麼殘酷地浮現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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