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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七


  嚴濟慈先生的課

  嚴濟慈先生是1955年數理化學部物理方面的學部委員之一,論水準那是沒得說。且不說先生學術上的成就,單從當時一家大報對嚴先生的採訪,就可以讓人對先生有一些感性的認識。

  那是1955年夏天,有家報紙要介紹各位科學家,對學部委員們分別進行採訪。採訪到嚴濟慈先生的時候,那位元記者問了一個很普通的問題——您做學生的時候,怎樣看待比您成績好的同學?

  嚴先生卻瞠目結舌,半晌無法回答。

  事後才知道,嚴先生從上學開始,從來都是第一名,他就沒嘗過當第二的滋味,這個問題他如何回答才好呢?

  就是這樣厲害的嚴先生,在中國科技大學上課,卻有學生不滿,找另一位學部委員施汝為反映問題,要求換老師。

  談起嚴濟慈先生在科大受窘的事情,得從科大的建校說起。

  科大是20世紀50年代後期建立的,它的建立,和早些時候吳有訓先生等人應邀訪問蘇聯和東歐各國,考察科研發展有關。

  這次考察,根據隨行的一位元胡老先生回憶,是在1954年。20世紀70年代後期,胡老還隨另一個中國科學院的考察團再次出訪,同樣是去考察科技發展方向,這次去的,則是西歐各國,這次考察同第一次一樣,也對中國科技建設具有重要意義。能有機會先後參加兩次這樣的考察,胡老可謂幸運。

  兩次考察團都是在國家經費緊張的情況下成行的,參加的都是有一定地位的專家和科研領導幹部。但是考察團所花的錢很有價值。第一次,是考察了怎樣學習蘇聯為首的社會主義國家的科技發展模式,為中國科學院的早期建設提供了寶貴的參考意見;第二次,則是根據當時形勢,改弦更張,考察了更加先進的西方國家的科技發展模式,成為「文革」後重建科研體系的重要依據。

  胡老第一次去的時候是最年輕的隨員,第二次,則成了負責管錢管物的「大管家」。有趣的是,兩次考察,他印象最深刻的,都是德國。

  第一次,是到東德,胡老印象中東德的人彬彬有禮,素質很高,但與其他社會主義國家頗有不同。到其他國家,對從東方社會主義兄弟國家中國來的客人,總是熱情地招待,每天的訪問,宴會等如流水不斷,多少還有點兒物以稀為貴的意思。到了東德,卻發現德國人雖然有禮貌,但並沒有安排什麼溝通感情的行程。據老先生後來的看法,這大概和德國人骨子裡嚴謹而情商不高的民族特點有關,他們想不出吃吃喝喝對科技交流有什麼好處(我們也想不出)。於是,在東德訪問的時候,考察團出現了難得的清靜時刻。特別是週末,德國的商場餐廳處處關門,大家就算想出門也無處可去。只能躲在賓館裡。這時候,某位先生帶的一套《三國演義》就成了大家爭搶的對象。

  那麼,是不是東德之行有點兒乏味呢?胡老說那可不是,有趣得很。有趣的地方,是到柏林。柏林當時是國際共管,同一條街上也駐紮有不同國家的軍隊,服裝不同,武器不同,風格也不同。在柏林考察的時候,他們賓館門外的路上熱鬧得很,一會兒是這家的坦克出來了,一會兒是那家的坦克出來了,跟隨的部隊或正步前進,或軍樂悠揚,軍服燦爛,花樣翻新,讓人目不暇接。原來,當時佔領柏林的各國,都要進行巡邏。這既是炫耀武力,也是彰揚國威,結果讓胡老他們免費欣賞了國際閱兵式。

  第二次,則是到西德。這一次,已經多少年沒有接觸過西方社會,即便是曾經在歐美生活過多年的幾位老先生,到了這裡也不免露怯。在法蘭克福機場,想上廁所的幾位老先生找胡老要錢,原來這裡上廁所居然也要投錢的!這在當時中國人中實在是聞所未聞的新鮮事。

  考察團在西德成績斐然,雙方協定了幾項重要的合作項目。公務之餘,大家普遍感覺吃得不習慣,德國菜大約是天下最可怕的食物。每三天大家都要到當地的中國餐館吃一次飯。餐館老闆很是熱情,每次都給對折優惠,基本就是個成本價。久而久之,才知道這位老闆原來是老復旦,1957年反「右」的時候流落國外,境遇很是坎坷。這位老闆在年輕的時候給一個德國餐廳打工,工作中敏銳地發現了一筆嚴重的錯賬。這筆錯賬十分要命,大約是算錯了整個餐廳都會垮掉。德國老闆十分感激,認為這個中國人有才華,於是鼓勵他自己開業。這個中國人覺得是天方夜譚,說我哪裡有錢租房子呢?德國老闆說不要緊,我給你租啊。中國人又說,我哪有錢裝修啊?德國老闆說不要緊,我給你裝修。中國人又說,我哪有錢啟動啊?德國老闆說不要緊,我貸給你……

  喝著德國啤酒,這位老闆自嘲地對故鄉來的科學家們感歎道,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若不是這個「山東德國人(形容其熱情實在)」一步一步逼著,我是絕對不可能開得了這個餐館的。

  此時他的餐館在整個城市都是一道風景線了。只是當年的學問,也早隨著啤酒喝掉了。

  這算不算是一個「黑色」幽默呢?胡老說他聽了是很受啟發的——錢都不敢賺,不會賺,中國的知識份子確實有些讀書讀呆的。

  當地有一些中國學者在交流或者考察,見到「家裡」來人,十分激動,於是湊錢請老師們吃飯。吃飯的地方在公園裡,架了爐子烤肉,大家吃得盡興而歸。

  事後才知道,這些學者是沒有錢請老師們上餐廳吃飯,才用了這樣的方法。因為德國公園裡面烤肉是沒有費用的,只要購買原料就可以了。

  那次考察有個物理所所長在團裡。回國後作了個報告,大意是有些同志覺得出國工作的人員回國都帶幾大件回來,讓人眼紅。大家不要眼紅,上廁所都要收費,人家那是從牙縫兒裡面省出來的。

  第一次考察回來,大家的共同意見是科學院必須建立自己的大學。這是因為相比其他國家,中國當時的科技人才比例太低,教育水準跟不上。幾所大學畢業的人數是有限的,自己要留一批,給各個部委和科學院輸送一批,地方上能夠留下的就鳳毛麟角了。在這種體制下,科學院即便有研究成果,也難以推廣下去。所以,應該辦自己的大學,利用科學院的人才優勢,「生產」人才。科學院不但應該是科研基地,還應該是教育基地。

  這個主張得到了中央的支持,大約是1957年,中國科技大學成立了。

  當時科技大的教授團隊十分耀眼,都是科學院的各個學部委員。

  這些學部委員當然不能每天去講課,但他們總是盡力抽時間去上課,其中也包括嚴濟慈先生。

  接著有學生反映,說嚴濟慈先生的課聽不懂。

  施汝來先生裝模作樣地聽意見,開始不置可否,其實心中早有計較。等到反映的多了,施先生把有意見的學生們召集起來,說了自己的看法。

  他說,你們老老實實認真去聽,一個月以後,如果還這樣認為,我們就換掉嚴先生。

  學生們將信將疑。

  結果一個月後再去問,大家都說,嚴先生講得好啊,那筆記不用修改就是論文!

  施先生大笑。

  後來施先生說,這些學生反映嚴先生講得不好,無非有兩條原因。第一,嚴先生的口音比較重,有些學生聽不懂他的話,這非要慢慢適應不可;第二,嚴先生講課不按教材,常常是從中間開講,或者從末尾開講,總之是不按照牌理出牌,然而,他的特點是知識特別淵博,所以,從哪裡開始講,都能漸入佳境,越講越有意思。嚴先生家的甘蔗,從哪頭吃都是越吃越甜。所以施先生認為只要肯聽一段課,學生們對嚴先生的意見就會大為改觀。

  那麼,施先生是怎麼知道這一點的呢?

  其實一點兒都不奇怪,因為施先生當年也是聽嚴老講課的,也有過同樣從不滿到欽佩的經過,他給學生們講的,無非是自己的經驗之談而已。

  嚴老其實課講得很好,而且對於科技教育也有自己的看法,認為教多少不重要,重要的是學生能夠裝到自己口袋裡多少,如果學到的知識能夠像口袋裡的錢一樣想花就花,這知識才算學到手了。另外一條就是不能弄虛作假。[節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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