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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十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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透過車窗江南一帶夏日的原野,原野上的房屋綠樹,水塘,稻田,迎著弧線,閃現又消失。林平與亞玲的身影在山妮的腦海中交替出現又消失。亞玲的那位帶著眼鏡的高個子同鄉,那位很聰明感覺上卻很遲鈍的同鄉以他特有的表情與微笑以他擠進亞玲房間那特有的急切的姿勢也不時地攪亂山妮陷於思索陷於回憶的目光。與亞玲放聲痛哭的晚上相隔了很長時間,春季一個星期天的午後,他又輕輕地怯怯叩開了亞玲的房門。亞玲透過門縫猶豫了一下。山妮正好從外面回來,最後他以某種擠的姿勢以及排除某種路障的動作進了亞玲的房間。隨即砰的一聲把屋角天花板上的蜘蛛網震得悠悠地飄蕩了一個來回。山妮當時洗漱了一番換了件衣服就到林平那邊去了。春天的風鼓蕩著她的簿衫,慵慵懶懶滋滋潤潤牽人情思引人生髮種種熱望,迎接山妮情思與熱望的是林平塞於門縫的一字紙條與那扇朱紅色房門。那房門她很熟悉,她敲叩過多少次了,上面有她手的印跡,但那個春日的下午,那門卻像一張不懷好意的善於訕笑與譏諷的陌生臉孔在溫熱燥動不安的風中向她發出一陣陣陰冷的笑。她感到自己那只去抽走那字條的手麻木間有某種隱痛,字條上的字遵勁有力,那筆鋒甚至使山妮想起林平對她熱情與有力的擁抱。那筆鋒與字裡行間也透出一股與春天不諧調的冷氣。山妮還感到了一種無以言說的猙獰—那不知道那猙獰是字體在她眼中產生的迷亂還是字體構成的內容使她猛醒了:對於林平,她懂得多少?林平留的字條上寫著:我回家了。一個星期或十天半月才能回來。「回家」的字眼在那個柳絮紛飛的春日下午像一塊冰冷的石頭,遠遠地實實在在地向山妮砸來,山妮隱隱約約感到林平對回家這個字眼說得如此妥貼自然,他也還是盼著回家的,而山妮已於不知不覺間把林平的這間小屋當作自己的歸所了。當作遠方父母的家之外另一種意義上的更永久的家。每次到了星期天,她就騎著自行車,穿過街道與小巷,穿過人群,剪破空氣中的波,向林平的這間小屋劃來,喘著氣,撲進這扇朱紅色的門,撲進林平的懷裡,任林平舉托著她,任林平覆蓋著她。 那個春日的下午,面對那緊閉著的朱紅色的門與窗,山妮第一次感到了那門窗的陌生與陰冷,那間由門窗緊緊看守著的小屋,遙遠而又模糊,像一座隱藏著許多不可告人的秘密與許多險惡用心的城堡,山妮感到自己不是站在樓道裡而是站在某個無人的風口上,她為自己的這種不便明說難以言表既清晰又模糊既迷亂又銳利的帶著痛楚的感覺震驚,她甚至不由得抱緊了自己的雙肩,遲疑了片刻後又猛地轉身沖下樓去,在人群與車流中漫無目的地行走。 那個下午還在南通的林平正在醫院濃重的蘇打水味道中在某間病床上陪著流產的妻子。妻子蒼白虛弱,更是憔悴不堪,像一條被攤晾在堤岸上的魚,更像一枚在空氣中無力翻飛飄落的敗葉。林平握著妻子的手,沉重地垂著頭,仿如妻子肉體上的創痛傳染給了他,又仿如他在悄悄地檢視自己的心,仿如在為女人軀缽的衰敝與女人青春的華美丰姿暗中感慨虛籲不已,有那麼一刻,他甚至感到躺在床上的是山妮豐盈濕潤的靜靜迎候著他的軀體,但這必定只是眨眼之間的幻覺,幻覺過後他感到自己與山妮之間有著某種無限遙遠的距離,這是一種很不妙很宿命的感覺。他感到了無力,一種無力抓住任何事物的無力。這種無力令人深感悲哀。 那個春日下午的迷惑與種種奇妙的感覺比車窗外閃現又消失明麗鮮亮又凋敝暗敗的夏日風景更加錯亂迷人眼目,那個春日的下午山妮就那樣推著車子在人群車流中漫無目地地行走,像一具失去了感覺與意識的幽靈,最後她把自己安置在新街口一家電影院裡的某個角落裡,時逢世界電影精品回顧展,銀幕上,站在荒原上的簡愛面對遠房表兄不是用看得見的耳朵而是用心靈的耳朵聽到了遠處羅切斯特深情的不容拒絕的呼喚「簡,簡!」山妮不是簡愛,但她的心與簡愛的心是以同樣頻率跳蕩,那種帶著芳香的鼻息深情急切的呼喚,仿如吹皺了銀幕,向角落裡的她泊來,讓她流淚,愛情的眼淚傷感而古老,綿長不絕。她又恢復了對林平的思念與嚮往。 山妮停車時看見亞玲的自行車旁仍停有那輛龍頭上纏著綠色把手的咖啡色男式自行車,燈影下,兩輛並行的車子充滿某種說不出的意趣,像兩個並肩邊走邊交談的人,這車告訴山妮說它的主人還在亞玲的宿舍。山妮開門進宿舍,宿舍裡卻一片漆黑。山妮拉亮了燈繩,隨即一陣床板被壓被用力所衝撞被人滾爬的不勝重負的咯吱聲越過亞玲的天窗穿過門縫與牆壁鼓蕩著山妮的耳膜。山妮趕緊關了自己的房門,但那床板的咯吱聲仍固執地穿透房門,那聲音固執,刻板,生硬,缺乏圓潤的音質缺乏流暢與起伏。儘管山妮不願意,但那聲音仍不斷地鼓勵與逼迫山妮作出種種臆想與判斷,甚至強迫她去想像兩具滿懷熱望的青春軀體是如何擰扭糾集纏在一起,強迫她去想像兩具白晃晃明亮亮的滿懷熱望的青春軀體在黑暗中如何閃現出動人的光澤曲線,如何走向巔峰又如何跌落於平地。床板仍在固執單調的響著,沒有人的呻吟沒有類似於擊水的聲音。暗夜裡,床板在唱著一首古老而又暗啞的歌謠。 山妮躺在床上撫摸著自己的軀體看窗外對面樓房樓梯口投遞過來的光亮在窗簾上切割明與暗的線條與光斑。她又想起了林平,想起林平時而溫柔無比時而果斷有力種種老練沉著的動作,想起自己曾如何輕輕地顫悠悠地呻吟或低低地叫喚,想起自己熱切的回應與機敏的配合,她像一個執著於探討某類課題的好發問的人。她真的不明白亞玲與那同鄉之間她們只有床板的單調綿長的響聲而沒有人的任何動靜。夜色很濃,加上兩重房門的阻隔,她無從看得見也將永遠看不見當時的亞玲是如何在一陣疼痛過後平躺著懷著一種好奇又近似於受難的表情任同鄉做出種種笨拙的動作,最後亞玲閉上了雙眼,有兩滴淚滾出了眼窩,流經面頰,滴落在枕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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