請允許天使轉身(36)_鄭輝

三十六

　　5

　　廣州的輪廓再次落進我們的視線，夕陽忽東忽西，眼前一棵披頭散髮的大樹慵懶地在我們臉上躺下斑斑點點。我們一頭紮進這個鋼筋水泥的叢林，聞到潮濕溫潤的物質氣息。

　　遠處那一聲穿越時空的囂叫刺透了我的每根神經，牽著安妮的手靜靜走著，溫柔的甜蜜蕩漾在胸口，夜幕降臨，城市也成了一片溫柔的海洋，華燈璀璨，樹影婆娑。旁邊的音響店正揚起一首熱情洋溢的情歌，那是劉若英的《光》。這個城市，它有著太多的地方讓人駐足，街上鱗次櫛比的服裝店，美味至極的生煎饅頭，日夜飄蕩著金屬敲打聲的酒吧，等等。

　　傍晚時分，我看到一些很美的景色，想拍下來，卻發現手機已經沒了電。

　　後來我們又碰到一個牙買加的黑人朋友，普通話講得相當好。我們跟他對著珠江中幾隻形單影隻的遊艇坐在岸堤上侃大山。那個牙買加黑人給我們說塞倫蓋蒂草原上的獅子與土狼，然後我告訴他我今年大四了就要畢業了，對未來有些迷茫。牙買加黑人笑了笑，他說順著迷茫去走路，道路就會越來越清晰的。他的生活對我完全是一種新鮮，聞所未聞。這不奇怪，西方的男人正積極地鍛煉著肌肉塊參加奧林匹克運動會的時候，中國的男子卻在酒樓上腰掛佩劍吟詩作對，或者去郊外踏青，用一支幾塊錢買來的簫勾引女人。空間與時間的阻隔，不知不覺中成就了兩種幾乎不同的生活。

　　我們一直侃到很晚。江水平靜，湉湉吻著岸堤。有遊人投下魚食，唼喋聲開始不絕於耳。幾艘遊艇從江中駛過，船身綴滿了彩色的燈飾，異彩奇光不停地瀉到水中，幻變萬千。又有遊客放起了煙花，那些花兒在夜空中不斷上升，然後盛開、破敗、凋滅。路旁的音樂行裡恰巧放著Jacky的《一生一火花》，磁性的噪音震顫得讓人心碎。珠江兩岸的建築異彩齊放，把一個南國之城送進這個城市的眼睛。

　　我不得不承認：「我愛上了這個城市……」我攤開手掌，又握了起來，眼光探向遠處，望著青藍的天幕下半垂的星星，覺得伸出手就可以摘它們下來。

　　「Me too！」牙買加黑人朋友用怪調子的普通話回應著我。然後他站起身，跳起了非洲大陸上粗獷又極富節奏感的胡特加舞。安妮說：「小心呀你，別掉進江裡去，我們可都是旱鴨子。」

　　最後，我們跟他相擁著走進地鐵站，走進兩列方向相反的地鐵，在令人眩暈的車速裡，錯過彼此的眼神與揮動的手臂。

　　走過地下通道的時候，我們看到一個女人正對著通道嘔吐，後來看清楚，她吐的是血。海藻般鬱密的頭髮隨著身體不停地顫動。安妮從挎包抽出一包紙巾，上前遞給了她。

　　「不知道她因為什麼而咳血。」安妮柔聲說著。我閉起雙眼，發呆著，腦中浮現那個女人的身影，瘦削，無助，就好像那個盛夏的午後，去年的那個盛夏的午後仍然歷歷在目——

　　6

　　那是一個盛夏的午後，天空飄過幾朵烏雲，老天爺就哭了起來。它的淚像是瓢潑的水，把四周的行人全部趕到大棚底下。還坐在「天旋地轉」吊椅上的遊客，無奈地加大音量嘶叫，惹得旁人看戲般大笑。

　　她，有著一張粗布一樣的臉的老女人，就在這時候出現了。

　　其實我看見她的時候，她已經進棚了。

　　她真的太老了，我看著她，心情不由沉重起來。她的大半部分身體，都支撐在一根曲著身子的被時光打磨得光溜溜的拐棍上。衣服半開著，隱隱約約看得見一個乾癟的乳房釀釀地隨著她的步子輕輕搖動。她右手抓著個小袋，袋子裡還有花花綠綠的小袋子、空空的礦泉水瓶和各種易開罐，左手的大拇指和食指則夾住一個小小的可樂杯，杯子傾斜著身體，乾乾淨淨地朝向大家。她伸著的手臂，就像她頭上被歲月染白的霜發一樣抖著。那張乾裂的嘴唇，不說什麼話，只是悲憫地看著每個人的眼睛。

　　雨越下越大，棚下積聚的遊客也越來越多，走過了大半個雨棚，依然沒有一個人「可憐可憐」她。

　　她估計是以為，戀愛中的男女應該是有愛心的。於是她把杯子遞向了一對坐在石椅上的戀人。那女孩不好意思地笑笑，別過了臉，男孩則很直接地看著遠方，一動不動，仿佛正在思考如何進一步贏得女孩的芳心。等了一會，老婦人無奈地低下頭，走開了，兩個小戀人又恢復了以前的甜蜜。

　　可能累了，於是她放下拐棍，移動著飄搖的身子坐了下來。其實是因為前面雨棚有塊地方漏水，地面匯成一隻汪汪的眼睛。突然，「轟——」一陣暴雷劃破天幕，遊客都驚叫起來，有的爸媽乾脆捂住孩子的耳朵。我皺皺眉頭，心想，這雨怕是一時停不下來的了。正思量著，一聲「哎喲」把我的視線拉回了老婦人身上。她怎麼就倒了？剛才不是坐得好好的嗎？是不是出什麼事了？

　　就在我思緒混亂間，老婦人一手抓住棍子，一手摸索著地面，歪動著身體站起來了。我有些難過起來。這會是有著怎樣故事的女人呢？她的身邊真的一個親人也沒有嗎？多少人這時候正在家裡享受天倫之樂啊！為什麼周圍的人只是看猴般地看著她？

　　夏天的雨來得急也去得快。一些人用手遮著頭，逐漸散去。我沒有動。當老婦人走近時，我毫不猶豫地掏了零錢給她，不等那叮噹叮噹的響聲停止，就跑開了，或許我能做的，仿佛也只是這些了。

　　雨後的世界清明許多，就是那含著暑氣的垂柳，在微風的縱容下都搖曳多姿起來。留眼看這明淨的世界，我的心似乎平靜多了。畢竟，一切都會過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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