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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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信仰之野佛夢灘 一進入香日德農場的地界,蒼黃大地便濃綠起來。一排排防風林帶一任蔓延,厚實的莊稼毫無遮攔地走向視域之外,讓人吃驚,它長得怎麼這麼好?風裡飽和著麥田的清香,渠水酒一樣清冽,麻雀如走浪之草——嘩啦啦,嘩啦啦 。這就是佛夢灘,九世班禪睡過覺的地方。 佛夢灘在沒有班禪佛的足跡之前,不過是一片生長著駱駝刺的戈壁,方圓十一萬多畝的土地上,只有一棵紅柳樹。後來,樹多起來,也有了莊稼,人們都說,這都是靠了佛蔭的緣故,而形成巨大佛蔭的不光是班禪佛,也有班禪佛的追隨者。 張文華就給我講過一個故事——一個活佛是如何在香日德農場獲得圓滿而升入天界的。 此佛原來是青海湖北岸金銀灘白佛寺的喇嘛,叫嘉央恩保,意思是藍色的文殊。藍色的文殊說自己是吐蕃王公唐古特部落的後裔,言外之意便是他認為他是最正宗的吐蕃人而很多他周圍的藏民都不是。這些藏民要麼是吐谷渾人,要麼是古羌人,要麼是西夏人,要麼是蒙古人,或者是吐蕃人和上述民族的混血。這個問題在藏土腹地並不重要,但在青海湖環湖地區這個古代漢藏交界、蒙藏交叉、羌藏交匯的地方,卻顯得有點重要了。它說明藍色的文殊具有十分古典而且現在已經不多見了的民族意識,這種意識又因為他是喇嘛而轉化成了堅強的宗教精神。因此在所有那些對宗教帶來傷害的年份裡,他都是一個最有韌性的義務護法神。 1958年民主改革時,有人三番五次動員他參加縣政府的領導工作。他覺得喇嘛就是念經,政府的事情管不了也不能管,參加了兩次會議就再也不去了。到了文化大革命破四舊時,不讓他念經他偏念,不讓他拜佛他偏拜,拼了命要保護白佛寺不遭砸搶。造了反的藏民學生把他押赴刑場,假裝要槍斃他,他視死如歸,大聲地念著六字真言。幾個青年當權者(藍色的文殊從來不承認他們是正統的藏民),喝著酒,隨便商量了一下,就判了他無期徒刑,押送到香日德農場勞改去了。 到了農場,藍色的文殊才知道自己來受苦的這個地方就是佛夢灘。好啊,他高興哪,內心生出大歡喜。從此以後,他熱愛勞動,熱愛吃喝,天天笑著念經,夜夜夢裡念經,走到哪裡就在哪裡的牆上或者地上畫個無量光佛(他是個運用線條的天才,作為藝術同行,張文華對此由衷地佩服),高聲唱著念經。這樣過了十五年,有一天農場的管教說:你是因為什麼進來的?他說:念經。管教又說:世道變了,你現在自由了,可以出去念經了。他說:世道變了經不變,反正是念經,我哪裡也不去了。 藍色的文殊沒有走。在自由的時間裡,他從五十公里外的柴達木河邊挖來草皮,在佛夢灘西邊的荒山上,像鋪草坪那樣,鋪出了一尊二十米高十五米寬的無量光佛。這是一尊活著的無量光佛,生命的綠色茁壯而生,在夏天的陽光裡,越來越茂盛了。但是綠佛不幸,草神有難,不知從哪裡冒出來了一群羊,在不到半天的時間裡,啃光了所有的草。等藍色的文殊發現時已經來不及阻攔了,他只好盤腿趺坐,為那些逝去的無量光草念經超度。 後來,他又在田野裡種出了一尊一畝五分地大小的無量光佛,春天的嫩苗,夏天的青枝,秋天的金麥,大地上的佛像隨著季節變幻著衣裝。藍色的文殊就睡在佛足前的草堆上,晝夜守護著,仿佛已是心滿意足了。然而是莊稼就得收割,農場有人來找他了:我們劃給你最好的水澆地,讓你種出佛爺來就已經不錯了,現在麥子熟了,地我們要收回了。藍色的文殊早知道會有這麼一天,給麥佛磕了頭,念了經,遠遠地去了。等他再回來時,那些曾經是無量光佛的麥穗麥秸,已經被捆綁到馬車上,拉走了。藍色的文殊知道它們去了麥場,在那裡它們將被打碾成糧食,然後裝進縫縫補補了許多次的麻袋,運往城市的機械化磨房。 草的佛爺是短暫的,麥子的佛爺也是短暫的,只要是有生命的佛爺就都是短暫的麼?藍色的文殊不相信,他把眼光盯在了樹上,他開始育苗栽樹。五年以後,佛夢灘的土地上,出現了一尊青楊組成的無量光佛。他很大,大得只有站在山上才能看清楚,正所謂遠看是佛近卻無了——禪境哪。荒原上的牧民們當然不會認為這是一個喇嘛一個肉身的所為,他們相信是天賜——無量光佛降臨人間了,他變成了樹,變成了生命永恆的流淌,他再也不會消逝了。 張文華正是聽說了綠樹蔥蘢的佛像的壯美,才來到香日德,認識了嘉央恩保——藍色的文殊。那已經是1988年,藍色的文殊蒼顏白髮,用一雙紅柳根一樣蒼勁、溫泉水一樣暖和的手,摸著張文華的頭頂說:你問我的年齡麼?我怎麼知道?你去問佛。張文華說:你不就是佛麼?藍色的文殊搖搖頭說:我還有苦生靈的來世,我不是真佛。 一年後,藍色的文殊圓寂了。信徒們都說:他就是佛,他沒有苦生靈的來世,他轉了世還是佛,他已經在天上了。 張文華有一次去青海湖北岸的金銀灘尋找遠古的岩畫,路過白佛寺,走進去打聽嘉央恩保。有個老喇嘛告訴他:藍色的文殊還活著,上個月我還在香日德的佛夢灘見過他,他已經九十二歲了。張文華說:不可能,他的確已經不在人世了,香日德只有樹的佛,只有青楊組成的無量光佛。老喇嘛說:那就是他了。 他真的就是吐蕃王公唐古特部落的後裔麼?真的就是最正宗的吐蕃人即原始藏民的傳人麼?張文華曾經問過藍色的文殊在香日德勞改農場的難友、西寧市大通縣東峽廣惠寺的活佛白瑪多傑。白瑪多傑說:是的,是的,他有人頭鼓,他肯定是的。 這是張文華第一次知道人頭鼓,知道人頭鼓是吐蕃人的古老標誌,所有吐蕃人的真正後代,都是人頭鼓的膜拜者,都是在人頭鼓的響聲裡擁有靈魂和最終送走靈魂的。 廣惠寺的白瑪多傑活佛也是一個人頭鼓的膜拜者,但他覺得自己很可能不是吐蕃人的後代,而是吐谷渾人和漢人的雜交。他是個性格開朗、精通歷史的僧人,當他告訴張文華他的名字是蓮花金剛的意思的時候,馬上又說:蓮花金剛是指引方向的菩薩,吐谷渾人都是蓮花金剛的變化,他們在被吐蕃人兼併的時候,以自己豐裕的日常生活用品,給落後的吐蕃人指出了一條走向文明的道路,那就是同東方的漢人和西方的波斯人建立一種除了戰爭以外的商貿關係。這是一條通往文明與享受的道路,它使吐蕃很快有了絲綢,有了審美的企圖,有了模仿絲綢和織錦的地毯,吐蕃人的日子富麗堂皇起來了。 張文華當時並不知道蓮花金剛的說法和許新國的觀點不謀而合,具有極高的學術價值,只是開玩笑地說:了不起啊,吐谷渾人。蓮花金剛,指引方向,你覺得我這個人怎麼樣?能不能給我指個方向,看我今後的路子怎麼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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