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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十七


  一種就快瘋掉的感覺漸漸從方從心的血液裡竄上來,只需刹那便貫通了全身。她想要大聲嘶喊,仿佛不如此不足以宣洩心中那無法言喻的狂躁。

  可是她卻忽然聽見任尋說:「好。我去寫。」他將畫筆隨手扔在畫卷散落的地上,也不洗手洗臉,直接抱過筆記本來,插上電源。

  他真的開始寫了。不,於其稱之為「寫」,不如說是打字更加合適。他一刻不停地敲打著鍵盤,直到夜濃露上,仿佛連眼都可以不用眨。鍵盤在指尖用力地敲擊下劈裡啪啦響個不停,落在四下寂寥的小屋裡,格外刺痛神經。方從心看著他像個機器一樣不停不休,渾身針紮般難受,想叫他停下,偏又無法開口。

  直到任尋先一把推開了筆記本。「寫完了。你要看嗎?」他揚起臉看向她。

  寫完了……?什麼寫完了……方從心一陣恍惚,頭腦一片混亂,僵直地完全無法轉換。

  然後她聽見任尋說:「你不看嗎?那我直接發給顧文徵了。」

  「任尋!」方從心的思維比聲音慢了一秒,條件反射地喊出這一聲之後,她才想明白任尋這句話的含義。她疲憊地望住他,覺得從心坎兒到發梢都是沉的,終忍不住歎息:「你何必呢。你寫東西又不是為了給我交作業的。」

  「是啊,你也知道不是為了給你交作業。那你到底要我怎麼樣呢?不寫不行,寫也不行,你想要我怎麼樣?」話音未落,任尋已經猛將筆記本合上。這一下拍得太用力,「砰」得一聲震響,嚇得正獨自在牆角玩鬧的糯米飛快地就鑽到了床底下。

  這突然爆發的怒火嚇了方從心一跳,有那麼一瞬幾乎還不回神來。這是第一次,任尋竟然這樣和她說話。從前他們也不是沒有爭執,但即便是鬧得最凶的時候,也總是他先低下頭來,用沉靜輕柔的嗓音求和。那樣截然不同的嗓音……「你這麼大聲幹什麼?你以為我為什麼管你的事?要不是為你好,難道我還會有什麼壞心嗎?」她不由自主地便攥起了拳。她沒有留指甲的習慣,因為老要敲鍵盤,指甲總是修的圓圓短短的,可即便是如此,偏還是刺得掌心疼痛,又松不開。她盯著他,又開始聽見那種怦怦的聲響,壓得鼓膜發脹。

  她站在他面前,從他的眼底看見自己瘦削的影子,聽見他說:「你沒有壞心,你只是……」他頓了下來,長久地望著她,仿佛正做著最後的猶豫掙扎。許久,他眼中的光芒模糊起來:「有些話我一直都不想說。我就當我從沒發現過。可是……你其實還是不相信我吧?不相信你在我心裡有多重要;不相信我自己能處理好這些事;不相信和我在一起會有未來。」

  瞬間,胸腔裡一陣緊縮,抽痛。方從心像個被人捉住了痛腳的刺蝟一樣,踉蹌著不由自主地後退,幾乎摔倒,只想蜷縮得誰也無法靠近。

  是的,那就是她心底的脆弱,是恍惚之間連她自己也不願碰觸不願承認的東西。所以她常常不安,所以她會害怕,所以她無法放縱自己與他相擁。從前,她總是告訴自己,禁錮她的是理智,沒什麼大不了,自欺欺人地裝作不曾發覺,幻想自己應該引以為榮。然而現在,就是現在,皇帝的新衣如同單薄的遮羞布,就這樣□裸地被扯了下來,露出那些嫩生生的軟弱無助。她只能像只忽然暴露在陽光中的蝙蝠,捂住眼,發出悲哀的慘叫。

  她跌在自己圍築的死角裡,甚至不敢看他的眼睛,他的聲音卻風一般無孔不入地撲來,叫她無處可逃。「在你心裡我依然還是個孩子,不是你寄望的那種男人。你總覺得,你比我成熟比我理智,你可以把我變成那種男人,總想把我變成你要的樣子,但其實……」他苦笑著輕歎:「這樣不行的,從心,不行。」一面伸出手,似乎想觸摸她的臉頰,卻終於夠不著了一樣,又緩緩地垂落。「沒能讓你安心,我很抱歉。」他的嗓音徹底低沉下來,眸中湧動的潮水已成了難以參透的溫柔。

  「你什麼意思?」方從心被灼傷般喊叫起來,從不曾覺得自己的聲音如此尖利而狼狽,她說著仰面,渾身每一根神經都緊繃著,牙關緊咬得生疼,劍拔弩張。她用眼睛死死地咬著他,做出最屹立不倒的姿態,心裡卻亂到跌跌撞撞,甚至已無暇自己究竟是在捍衛什麼。她只是努力地深深吸氣,下意識地,一字一字地說:「任尋我警告你,你要是敢……你要是敢把那兩個字說出來,我這輩子不會給你後悔的機會!」

  任尋也看著她,明明這樣近在咫尺的兩個人,卻怎樣也觸不到了。他最終什麼也沒有說,轉身一聲不響地離開。

  可那一聲大門關閉的悶響,還是弓聲一樣驚到了她。她覺得四肢無力,呆呆站在原地,一步也無法挪動。

  她不知自己用了多長時間才終於醒還神來,慢慢地回到沙發上坐下。

  他就像是最平常的出門一般,連筆記型電腦都沒有拿走,依然在沙發上閃著微藍螢光。然而,卻有一個聲音反反復複在她腦海裡冷笑,告訴她他走了,真的走了,並且永遠都不會再回來。

  太陽穴一下一下得脹痛,整個人都暈沉沉的,心情簡直糟糕透了,完全無法梳理,更無力回顧。她把自己整個陷進沙發裡去,手邊摸到檯燈垂下的開關,神經質地一下下按個不停,像是在啃著自己的骨頭,痛入神髓。

  不寬不敞的屋子忽明忽暗,像個夢魘中的魔境。伴隨著電燈「嗞嗞」的細微聲響,那些散亂的畫卷在明昧交替中愈發形如群魔亂舞起來,直到終於「啪」得一跳,一片沉寂黑暗。

  就在陷入黯夜的那一瞬,淚水終於奪眶,順著她的臉頰滑落下來。腦海中,卻有畫面,從不曾如此清晰地重播。

  年前的漫天大雪裡,他用那樣溫暖的懷抱擁著她,對她說:「以後再也不哭了。」

  第廿八話 Lost

  失去是種什麼感覺?

  方從心忽然有些麻木。

  任尋離開的第二天早上,天忽然開始下雨,氣溫驟降。五月份的天,倒春寒早已過去,這天冷的不可理喻。走在到公司大樓的路上,打著傘,雨滴砸落時的聲響仿佛很巨大,在耳邊拼命地嘶吼。方從心忽然就想起從前看過的一部臺灣電影,片名俗不可耐,劇情也毫無意趣,除了某一兩個意象與清婉脫俗的女二號尚可圈點之外,全片都浸泡在導演兼職女一號的瑪麗蘇氣息之中。可偏就是這樣一部電影,卻有那麼一句話當場令她心中一悸。

  「沒有你的公路,在攝氏三十八度的夏夜裡,都像在下雪。」

  從前方從心一直不能理解,她只是覺得,這句話煽情的讓她心中酸軟。而今,當她又一次猛然憶起這句話,她卻從骨子裡打了個寒戰。這不是煽情,而是悲哀,如同雪花飄落般無聲無息的悲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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