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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部:啊,北京 一 我查了過去的日記,三月二十六號,我在北大英傑交流中心認識的邊紅旗。看明白了這個日期就覺得實際上沒必要查,三月二十六號是海子的祭日,一九八九年的這一天他在山海關臥軌自殺。這是個紀念。我在詩歌朗誦會上認識了邊紅旗,在交流中心會議廳裡,熱烈地擠滿了說詩、聽詩和看詩的人。我是看詩的,具體地說,是來看詩人的。這是我一直的願望,想集中地看看詩人們到底長什麼模樣。我不寫詩,也不大懂詩,所以好奇。 朗誦會轟轟烈烈地開場了。穿裙子的主持人激情澎湃,介紹完詩歌節的有關情況,然後請出第一位朗誦詩人。接著是第二位,第三位,第四位。我就看見了那些傳聞中的詩人從我面前走過,站到了燈光閃耀的舞臺上。很高的,很矮的,身材臃腫的,細腳伶仃的,披一頭長髮的,剃光頭的,滿面稚氣的,一臉大鬍子的,扭捏近於女性的,粗獷肥碩更像是屠夫的。走馬燈一樣,從右邊的臺階上去,朗誦完了再從左邊的臺階下來。聲音也各不相同,有的普通話很好,不寫詩了可以改做播音員,也有的整個是一結巴,一兩個字就要分一次行,還有的乾脆用家鄉的土話,四川的,湖南的,出口就是乾貨。用上海廣州的方言我就聽不懂了,稀裡糊塗的像在聽歌。每一次我都熱烈地鼓掌,比他們朗誦時還要認真,儘管有些詩我聽不懂。比如一個正在讀中學的小女孩,在主持人宣佈下一位朗誦的詩人之前,見縫插針地沖到了臺上,她說她要朗誦。她解釋了一番理由,就是這個以詩會友的機會難得,她大老遠跑來,還花了三十塊錢打計程車,然後接著說她剛出家門是看到一個比她還小的小男孩,大概上幼稚園的模樣,一直跟著她,把她嚇壞了,她讓他走開,他不聽,還是跟著,於是她想到了綁架、勒索、性騷擾和謀殺,就在她忐忑不安的時候,那個小男孩沖到她前面,抱住了拴在花壇的磚頭上的一條長毛狗。然後她說,我朗誦完了,謝謝大家。 就這麼結束了?她朗誦完了,也就是說,她的詩結束了。我根本就沒聽到詩從哪裡開始的,還以為她一直在述說她朗誦的前奏呢,它就結束了。這讓我更加自卑,我的確不是寫詩的料。有了這個經驗,我後來逐漸發現,很多詩人的朗誦都像那個小女孩,我只看到他或她在臺上嘩啦嘩啦地說話,然後告訴我們,他們的詩歌朗誦完了,就下來了。應該說,是那個女孩把朗誦會推向了一個新的高潮,接下來就不斷有詩人從大廳的各個角落裡挺身而出,毛遂自薦地搶在入選名單的詩人之前來到了臺上。邊紅旗就是其中的一個。 開始我對他並不感冒,甚至有點討厭,他坐在我後面,一直在不住地唧唧歪歪,不是說這個的詩爛,就是批評那個的詩缺少衝擊力。我回頭看了他一眼,一個高大英俊的年輕人,留一個平頭,鬆鬆垮垮地套一件紅色毛衣,嘴還在動。我討厭別人在會場上嘴伸得老長去義務點評,哪怕他說的全是真理。過一會兒我又回過頭,我說你能不能聽聽別人怎麼說? "我一直在聽,"他很認真地說。"他們說的不好,你一定聽出來了,不刺激。詩怎麼能這樣寫呢?" 我咳嗽兩聲沒理他,他卻看見了我放在腿上一件廣告衫。那東西是我和朋友到他供職的報社去玩,辦公室的主人堅持要送我的,說多的是,誰穿都一樣。讓我給他們做廣告了,我就拿了一件,大冷的天。 "你那文化衫借我用一用吧,"邊紅旗拍拍我肩膀。 為了讓他住嘴,我毫不猶豫地扔給了他。他呵呵地笑兩聲,又問我有筆沒有,最好是簽字筆,越粗越好。我真是煩透他了,把水筆又扔給他。三個詩人朗誦的時間,他把筆遞給我。然後我就看到他大步流星地經過走道,一邊走一邊往身上套那件文化衫,在主持小姐驚愕的當兒,他已經登上了舞臺,站在了眾多的燈光和目光之下。文化衫已經收拾停當了,套在紅毛衣外面,前面寫著兩個粗大的英文單詞:"NO WAR"。他一定把我的墨水全用光了。 "我叫邊紅旗,一個絕對的民間詩人,"他說,看起來還是有點緊張。"寫詩的時候叫邊塞。從來沒在報刊上發表一首詩,這輩子第一次看到了這麼多詩人,我有點緊張。對,我叫邊塞。拿起筆的時候我是個詩人,目前可能只有自己承認;放下筆我是個辦假證的販子,就是在北大門口見人就問辦不辦證的那些。哪位要想辦假文憑可以找我,詩人打八折。" 他說得大家都笑了,不知道他要搞什麼名堂,主持人也在考慮是不是要把他哄下臺去。這時候他說: "我現在以詩人的身份說話,我痛恨剛剛開始的美國對伊拉克發動的戰爭!人類不要戰爭!NO WAR!NO WAR!我聽了太多不疼不癢的詩歌,現在我給大家朗誦我在半個小時前創作的一首詩,刺激的、擔當的、過癮的、呐喊的--《讓美國的戰車從伊拉克的土地上滾出去》!" 然後詩人邊塞就鬥志昂揚地朗誦起了他的新作。我記不清那些像鋼筋一樣幹硬火熱的詩句了,大致意思就是他說的,人類不需要戰爭,讓美國的戰車從伊拉克的土地上滾出去。這首詩我是聽明白了,儘管有的地方有點不對味,總體來說還不錯,加上他的聲音豪放而且煽情,效果很好。朗誦完了,他下臺的時候全場爆發了經久不息的掌聲,我看到他轉身的時候文化衫的後背上那條鮮紅碩大的報紙的廣告詞。 那幾天美國剛對伊拉克開戰,傳媒每天都向我們報告伊拉克人無辜死難的數字。邊紅旗的詩激起了大家的共鳴,他從臺上下來,像英雄從伊拉克苦難的土地上歸來。我都對他刮目相看了。 "怎麼樣,哥們?"他回到座位上,依然穿著他的靈機改造的反戰T恤,把腦袋伸到我旁邊說,"夠味吧?" 我笑笑,轉臉看了他一眼,這傢伙一臉天真的得意,像個搶到了糖果的小孩。我對他的感覺好了一點。"很不錯,"我說。"槍響之後,應該有這樣的詩歌出現。" 隨後又有好幾個詩人朗誦了反對戰爭的詩歌,把朗誦會像潮水一樣一浪一浪地推向深遠的地方。這是另外一個話題了。我要說的是邊紅旗,這個自稱詩人邊塞的傢伙,在朗誦會結束之後要請我去西門的小酒館喝一頓,因為我不打算要他還我一件T恤衫,也不想要他一件T恤衫的錢。 "你一定要去,"他說,當時我們站在英傑交流中心門外陰冷的水泥地上,觀眾和詩人們逐漸散去。"我是用一個詩人的身份請你,而不是一個搞假證的二道販子。" 他都說到這樣了,我只好答應。我們穿過三月底清冷的北大校園,來到西門外一家叫"元中元"的小飯店。他說他經常在這裡吃飯,在海澱附近晃悠累了,就到這裡要兩個小菜,兩瓶啤酒,自己安撫一下自己。一個人在外面混,還是幹這個的,不容易。 邊紅旗和飯店的老闆很熟,酒菜很快就上來了。 "你是幹什麼的?"邊紅旗問我,"學生?" "無業遊民。" "就這些?我不信,這在北京是活不過兩個月的。" "沒事寫點小說和豆腐塊的小文章。" "是這樣,"他說,"我們還是同行呐,來,幹掉這一杯。" 喝酒的時候他說,我一定見過他,他在海澱附近已經晃蕩了兩年了,向陌生人攬活兒,辦假證。因為我也在北大附近生活,抬頭不見低頭見,螞蟻和大象有時候還要碰碰頭呢。我想了想,沒想起來,我對辦假證的一向敬而遠之,儘管我也需要一個冠冕堂皇的文憑和身份,但我知道,這些東西對我屁用沒有。 "幹這行生意不錯麼?" "怎麼說呢,碰上了三五百不成問題,運氣好了,逮著個冤大頭,千兒八百也不在話下。就怕撞不上,一周喝上七天風也不是沒有過。" "聽說抓得還挺嚴,不怕?"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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