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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九


  講吧講吧。

  還是白天的事,這事我怎麼也放不下,我們這次被于政委給蒙了,他們當領導的,習慣了報喜不報憂,我也受了影響,只揀好的講。而幹我們這一行,一是一,二是二,實在是不能這樣做的,這事呢,又不能再對劉鐵說什麼,可又怎麼向政委交代呢?

  你還想著這事呵,你以為政委還記得這芝麻綠豆小事啊,一縣之長,要管的事多著哩。

  那不行,政委這邊的話是一定要回的,我和他可是生死之交,不一般。

  那你想怎麼回話?

  我這不是叫你也想想辦法嗎。

  我沒有辦法。

  兒子呵,看來我們這碗飯,不是我們想像的那麼好吃的,你以為真的就可以「愛奉承休來問我,喜直判指引前程」?不是,不是。我倒是想了個長久之計,我想我還是把我那篾匠手藝撿起來,讓人家覺得我是個篾匠,看相呢,是我的副業,看著玩的,碰上了好看的,就給看看,有麻煩的,有些事不便說穿的,就不看,就說我是個篾匠,這樣就有了退路,你看這樣行嗎?

  我可不會跟你學做篾匠。

  我又沒有要你學這個。

  我不會學你當縮頭烏龜。

  唉,你還太年輕,到時候你就會曉得做人難了。

  半音煩了:好啦好啦,你愛怎樣就怎樣,我要睡覺了。

  夜就蒼重起來,小何一下就睡出鼾聲來,老何卻還是難以入睡,他腦子裡不時浮現劉鐵興沖沖地出門去的樣子,可以看出來劉鐵根本就沒有聽出他話中的話。倘若他的暗示被忽略了,被誤解了,那就不異於是誤人前程了。想到這一層,何了凡就像欠了人家的債、偷了人家的東西一樣難受,越發睡不著了。

  第二天,何了凡起床後幹的頭一件事,就是把那塊寫著「愛奉承休來問我,喜直判指引前程」的招牌摘了下來,找塊乾淨的塑膠布包著藏了起來。在老胡那裡,他頭一回沒有喝完那二兩酒。在老湯那裡,他頭一回沒有吃完一碗面。

  老何走到街上,買了把篾刀,置辦了做篾活的行頭,還買了兩根竹,搖搖晃晃扛了回來。在流星巷口,他看見老胡和老湯都張大了嘴巴看他。

  老何把竹子擱在老胡的牆上,擦一把汗,叫道:老胡,來一兩酒。他一口吞下那一兩酒,叫道:今後要是誰有什麼篾活要幹的,給介紹介紹啊,我可是個不錯的篾匠哩。

  老胡和老湯還沒有回過神來,老何就扛著竹子上坡了。

  老何覺得輕鬆了一些。

  老何打算找個時間告訴老胡他們:他今後的主業是做篾匠,副業是看相測字。

  第十一章

  樹大未必能遮蔭

  劉鐵降生於與大紅山一脈相連的大青山下。

  劉鐵的青少年時期與何半音等山地孩子一樣,從小就浸淫在鄉間的神秘文化之中,接受著鄉村神道文化的薰陶和教育。在他剛開始懂事的感官中,聽到的音樂,是嗩呐、胡琴、牛皮鼓和銅鑼的演奏,無論是婚慶還是喪葬,樂師們演奏著大體相同相通的曲調;看到的舞蹈,是道士為亡人念經、做道場或是作法替病人驅魔捉鬼,他們穿著長袍,手舞足蹈,做著各種誇張的動作,口裡噴著火,打著赤腳在燒紅的青磚上跑過,北方人叫做「跳大神」;一個孩子,最基本的功課是每天早晚要洗淨手腳,心懷虔誠,到櫃子頂上拈上幾根草香,點燃了,去敬奉祖先和神明,家家戶戶都是立有神龕的,孩子小了,夠不上神龕的香爐時,需準備好凳子墊高了,把帶著一家人的敬仰之情和對未來生活的萬千祈望插入香爐之中。大人早晚的功課在地裡,這與種地求生同樣重要的精神勞動,一般便由孩子來完成;許多孩子生下來便要請算命先生「打流年」,「打流年」是根據一個人的生庚時辰來預測一生的福祿壽禧、命運波瀾,都寫在一個叫做「流年簿」的本子上,供一生翻閱;封閉而靜穆的山地裡是很難見到一張陌生的面孔的,孩子們見得最多的是剃頭匠和算命的瞎子。剃頭不好看,算命好看,每有瞎子拄著拐棍、敲打著手中的小銅鑼來了,孩子們便跟著跑,他們聽不懂瞎子講什麼,但看見聽講的大人們多是面帶莊嚴、雞啄米似的點頭稱是,便覺得這瞎子是了不起的人了,便肅然起敬,便不敢使壞,生怕被看不見的人看破內心的鬼動作來;除開和尚、道士、算命先生有本事,鄉中還有不少有本事的人,要是有誰家的小孩受了驚嚇,無端發燒,夜哭不止,家長必去請那懂巫術的能人上門來,巫師用紅布包上一包米,做個枕頭讓孩子枕了,然後念個咒語,伸出中指和食指,在空中畫個叫做「符」的東西,喝一聲「去」,大致這纏人的邪氣也就被驅趕出門了,這孩子的哭鬧一般也就止住了;山地蛇多,那時候對付蛇的辦法不是捕殺,也絕不會有人以蛇為食,但各地都有會治蛇傷的術士,五月初五過端午,治蛇術士這一日最忙,他要被各家各戶請到家裡去「畫蛇水」──農家備一桶水,術士默念著咒語,伸出中指和食指在水桶上方畫出些符號,這桶水就變成了防蛇的靈丹妙藥,家人喝上一碗,這一年中可保得上山下地不被毒蛇襲擊。大概那「蛇水」一經注入人的血液裡,便會產生一種什麼氣味,蛇遠遠的聞到了就會難受,就會掉頭而去,就像是一個人聞到了屁臭,會不由自主地屏住呼吸、捂住鼻子走開。十八裡鋪除了何了凡的老婆死于蛇傷外,還沒有發生過蛇咬人的事件,恐怕這與大家都能夠自覺地在五月初五那天喝上一碗「蛇水」有關。在大紅山一帶,每年都會發生蛇咬死羊、豬甚至牛的事情,這些被毒蛇咬死的牲口一身發綠,沒人敢去動它,一般是就地挖個坑給埋了。因常能目睹如此慘烈的事件,哪怕是一個最調皮的孩子,也不會拒絕喝「蛇水」,何了凡的老婆不是山裡長大的,不曉得蛇的厲害,更不相信一碗水便能讓蛇走開,終因她沒有能夠做到入鄉隨俗而死於蛇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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