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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死不「明」目(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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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看守所:他最後一個死不「明」目的地方 1996年7月5日,江津市公安局經過縝密偵查,將艾強抓捕歸案,並從他家的衣櫃裡,搜出了被害人的手機、皮包和沾著血跡的襯衣。 1997年1月14日,重慶市中級人民法院作出了重刑初字(1996)第575號刑事判決,認定艾強犯搶劫罪,判處死刑; 1997年7月22日,在事發一年後,四川省高級人民法院下達了川法刑一核字(1997)第196號刑事裁定書,核准了重慶市中級人民法院的判決,決定對艾強執行死刑。 其實,四川省高院的裁定書並不是在案發地江津宣佈的。然而,大凡在重慶市各區、縣看守所關押的死刑犯,只要突然間將其調換地方,轉到重慶市某看守所時,死囚們就心知肚明:死期到了。看守所裡的行話叫作:上路(槍斃)。 1997年7月下旬的一天下午,囚車將艾強押送到重慶某看守所。在這裡,四川省高院的法官對他宣讀了死刑裁定書。神情木然的艾強同樣神情木然地接受了這個意料中的殘酷現實,在有關法律文書上順從地按上了血紅的手印。早在重慶中院一審判處他死刑時,他就明白了殺人償命這個道理,因此,他主動放棄了法律賦與他的權利:不上訴,認罪服法。隨後,戴著腳鐐、手銬的艾強被押入死牢,由兩名服刑犯人照管他的吃喝拉撒睡。 我就是在這天晚上七點鐘左右認識的艾強,我的任務是為他寫遺書。 在我認識他的時候,離執行死刑的時間只有十多個小時了。 如此近距離地看到一條鮮活的生命如同蛇鑽洞般地消失,如此真切地體驗到一個人的生命不再用年月日來規劃而是用多少分鐘來做快速減法時,我真的有一種驚心動魄的戰慄。因此,當我盤腿坐在他的對面,將一床鋪蓋放到中間,再將稿紙攤開在鋪蓋上時,我的全身因了某種莫名其妙的心悸而微微顫抖,致使筆尖劃破了好幾張稿紙。 死囚艾強反倒笑起來,「明天上路的是我,你害怕什麼呢?」 我只得實話實說:「我是有點害怕。尤其是看到你這麼年輕,明天上午就要送上刑場了,我既惋惜又痛心。」說這句話時,我是發自肺腑,我的眼裡竟然真的有了淚水。 「嗨,你這人真是的。」艾強的表情裡流露出一種無所謂的神態,「我們這種人,判刑就像參加工作,槍斃就像睡著,腦袋瓜飛了,碗大一個疤。」 我愣愣地看著艾強,我不相信一個人的生命臨到終結時還能保持如此超然的灑脫? 事實上,艾強說的這些話,都是在死牢裡學到的。那些一審被判處死刑的死囚們,在等待高院複審這一度日如年的過程中,為了徹底在精神上麻醉自己,往往互相鼓勵說一些豪氣沖天的大話,用他們的話來說:就是真的到了上路的那一天,都不要給兄弟們留下一個草包印象。 這時候,晚餐開始了,我也正好利用這個機會調整一下心態,儘量做到不再心驚肉跳。我問他:「你需要吃點什麼?」 對死囚艾強來講,這是他今生今世最後的晚餐。艾強要求吃酸菜魚。我將他的要求彙報給了看守所的管教幹部,看守所同意了。沒多久,伙房端來一盆酸菜魚。在端進死牢前,守衛在門口的管教幹部先用一根竹筷,將魚肉中的刺剔除乾淨。此舉使我深感看守的責任之重,不光膽大,還要心細。 待他吃完最後的晚餐,我自作主張買了一包高檔香煙送給他。我的本意是讓他在迷茫的煙霧中能夠平靜地訴說他的故事,沒想到歪打正著,死囚艾強立刻激動起來,他連連說道:「哥子,我感謝你。」 我後來才得知,死囚中有一種非常迷信的說法:倘若某死囚在送上刑場前,有人無意中送了一包香煙給他,那麼,他將很快地投胎轉世;而且,香煙越高檔,投胎的人家也就越殷實。問題是,在高牆鐵窗裡,作為死囚的他們要「無意」中得到一包香煙是多麼的不現實。 我在瞭解了死囚們的迷信說法後,也就理解了艾強的激動。看來,死囚們並非不怕死,只是今生已無活下去的機會了,只得寄希望于來世;又看來,縱然是罪大惡極的死囚,雖然今生沒有做良民的機會了,但是來世還是嚮往安定的生活。 因為這個原因,艾強非常痛快地給我訴說了他的死罪過程,包括他一連串死不「明」目的地方。最後,他非常宿命地總結了三點: 1 江津是我艾強的死地,我不該到江津; 2 夜鶯是女鬼,我被鬼迷心竅了; 3 我與白所長前世有冤,今生來了結。 說實話,我懷著一種非常複雜的心態來聽他的總結。年紀輕輕的艾強將自己的殘暴行為歸之於宿命,對他本人而言,面對生命的即將消亡,或許在他精神上是一種很好的安慰,也或許是一種死囚們認同的人生歸宿。但是,對生者來說,我百思不得其解:年僅十九歲的「乖孩子」艾強,為什麼在一瞬間就成為殺人犯? 下面這封信是根據艾強表達的意思整理出來的。 媽媽,親愛的媽媽:明天,我就要走上刑場,去接受法律最嚴厲的懲罰了。聽其他人說,死刑將在明天上午執行,這樣說來,等我看到明天的早陽時,地獄的大門已經為我洞開了。媽媽,親愛的媽媽,其實我一直都是一個很聽話的孩子,那些與我打過交道的人,沒有一個人不說我老實、本分。然而,就是您這個老實、本分的兒子,卻做出了傷天害理的事情,不僅害死了一個無辜的人,還將一個無辜的家庭推向了無比悲痛的深淵。再有十多個小時,媽媽,親愛的媽媽,我的生命就將終結了。白髮人送黑髮人,我可以想像您痛苦的情形。但是,媽媽,我希望您儘快忘掉悲哀,儘快忘棹您這個無知的兒子。因為無知,我闖了大禍;因為無知,我失去了陽光明媚的世界。我希望來世,能夠重新做您的兒子。媽媽,親愛的媽媽,永別了。 不孝兒:艾強絕筆。 寫完遺書後,我最後一次問他:「還有什麼事需要我辦的呢?」 想了想,艾強提出最後的要求:「哥子,麻煩你,明天上午十點鐘給我燒兩支香,行麼?」 這又是死囚們的迷信:某死囚被執行槍決後,在他臨終前住過的地方,為他點燃兩支香,實則是兩支香煙,希望他早日投胎,不要變成荒郊野鬼。 「好,我答應你。」我說,「明天上午你安心上路吧。」 「謝謝哥子。」艾強放下心來,豪氣地說:「哥子,我艾強二十年後又是一條好漢。」接著,他放低聲音,異常迷信地問我:「二十年後,是不是該那位白所長提刀來殺我了?」 那一刻,我的眼眶裡又有了淚水。 多麼宿命的十九歲的殺人犯啊! 次日上午,死囚艾強被執行了槍決。 大約十點鐘,在關押過艾強的死牢裡,我點燃兩支香煙,倒立著豎在地板上,一直看著香煙很順利地燃到根部。按照死囚們的迷信說法:香煙很順利地燃下去,中途沒有傾倒或熄滅,說明該死囚沒有補槍,能夠早日投胎到新的人家。 我在心裡默默地說道:艾強,但願你來世做一個清醒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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