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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龍山上的佛戾:地獄門前僧「道」多(一)


  一時間,我雙手合十,立在那裡。在梵音莊嚴的感悟下,我的眼裡立刻蓄滿了淚水。

   阿彌陀佛!

  引子

  去年夏季的某天早晨七點多鐘,驟然響起的電話聲將我從夢鄉中驚醒。弟媳在電話中告訴我:二弟到成都出差,途中遭遇車禍,現正在四川省資中縣人民醫院骨傷科搶救。

  當天下午六點多鐘,我急匆匆地趕到資中。接下來,便是長達四十多天的護理。在這段時間裡,我心中沒有一點點關於資中的記憶。我是第一次到資中,我的朋友中也沒有資中人。

  離資中縣人民醫院不遠處,有一家售報亭,那是我每天必去的地方。一天下午,我在報亭買了一份週刊,意外驚喜地讀到我的一篇文章發表在當期的刊物上。但是,還沒等我讀完作品,記憶如一支利箭射入我的心中,我猛然想起一個死刑犯的臨終遺願。我本能地將一隻手拍在腦門上,急忙問賣報的那位中年男人:「老闆,資中的重龍鎮在哪裡?」

  老闆先是奇怪地看了我幾眼,然後笑著說:「小夥子,你是外地人吧?」見我點點頭,又用手指著腳下,「這就是重龍鎮,資中縣城就是重龍鎮。」

  「有沒有一個叫重龍山的地方?」

  老闆指著大街對面的一條小巷,說道:「穿過那條巷子就是上重龍山的路。」

  我順著老闆的手勢望過去,額上的冷汗一下子就浸滿我的掌心。天啊!原來資中縣人民醫院就坐落在重龍山下。

  重龍山上有一座寺廟,叫作重龍寺。

  1 初出牢門:重新生活的「道」路在火車站

  1958年5月6日,華四出生在四川省資中縣。縣城將重龍山成半月形包圍起來,清澈的沱江從縣城身邊靜默無聲地流過。如果說從重龍寺裡傳出的鐘聲曾經悠揚地響過華四的心際空間的話,那麼,清澈的沱江又將他稚嫩的想像牽往東方,因為河水是向東流的,又因為東方是太陽升起的地方。在一個人的心靈未染紅塵前,那一份潔淨無垢的純真總是最容易也是最深刻地嵌入記憶的,所以,當他在這座小縣城度過了無憂無慮的少年生涯,終於有一天,遷居到東方(四川東部)的一座大城市重慶生活後,重龍山上那座古老寺廟裡繚繞的香煙還是時常在深夜裡熏開他的眼皮,心中響起清越而悠遠的鐘鼎鳴唱,原本靜默的沱江水似乎嘩嘩地響在他的耳畔。然而,在重慶這座喧囂的大都市里,在川流不息的人潮中碰來撞去,他的眼眶裡漸漸盛滿了這座城市的燈紅酒綠,漂浮的塵埃灑在他的眼波上,往日的純真如一張鋪在桌上的宣紙,被一個又一個無聊的張畫家、李畫家、劉畫家們玩世不恭地塗上了烏鴉與麻雀……於是,1983年11月,華四因犯流氓罪被判處有期徒刑三年。

  1986年,華四刑滿釋放。

  走出牢門的華四,從法律意義上講,他重新成為一個合法而自由的公民。

  開始,他天真地認為:社會對他會與其他公民一視同仁,因為他已經重塑新魂了。後來,面對那些在他眼前或趾高氣揚或昂首挺胸地走來走去的有單位的人,他這才痛心地感到坐牢的代價是太大了,他不僅失去了單位,他還要面臨一個最現實的問題:下一頓飯到哪裡去擱平(解決)?

  那是1986年的冬天,對於剛走出牢門的華四來講,第一次感覺到這座城市不僅多霧、潮濕,而且還寒風颼颼地陰冷。裹著一件汙跡斑斑的軍大衣,他從重慶長江大橋的南橋頭慢慢地走到北橋頭,又從北橋頭倒回到南橋頭。他那一身無可奈何的衣著和一副縮頭縮腦的樣子,引起了在兩邊橋頭巡邏的聯防隊員的注意。華四後來對我說:「他們完全是在用警惕的眼光將我從這個橋頭『押』到那個橋頭,又從那個橋頭『押』到這個橋頭。老子當時心裡真是鬼火冒。」

  鬼火冒的華四當時差一點走上重新犯罪的老路,用一句勞改犯中流傳很廣的話來說:要活路,走老路。

  他忍受不了那種警惕的眼光。

  在南橋頭,他終於站到一位聯防隊員面前,鼓著一雙大眼睛,軍大衣破舊的衣領翻起來遮住他的臉孔,兩手交叉著縮在衣袖裡。他憤憤地用一種挑釁的口吻問道:「你一直盯著我幹什麼?」

  他當時的想法天真而又殘酷:跟這位聯防隊員打一架,只要關進監獄就有「政府飯」吃了——犯人們將監獄裡提供的一日三餐稱為「政府飯」。雖說會失去自由,但把肚子哄住了。

  也許是華四的裝扮過於落魄從而顯得滑稽,也許是他一副饑寒交迫的模樣能夠喚起人們的同情,那位聯防隊員不怒反笑,用一種雙方都心領神會的口氣溫和地說:「兄弟,我是為你好。」

  「為我好?」華四依舊挑釁地說,「老子就是從大橋上跳下去都與你無關。」

  「大家都是年輕人,火氣不要這麼大嘛。」那位聯防隊員依舊溫和地笑著,還主動將一支香煙給他別在耳輪上,「與我無關?兄弟,你真的在橋上出了什麼事,就與我關係大了。」

  那位元聯防隊員溫和的語言化解了華四心中的怒氣,他轉身離開了橋頭。於是,在1986年的冬天,在重慶長江大橋到重慶火車站的路上,一位裹著一件破舊的軍大衣、雙手縮在衣袖裡、耳輪上夾著一支香煙的二十八歲的年輕人,無精打采地朝重慶火車站走去。那情形與我們今天看到的盲流大同小異。從長江大橋眺望重慶火車站,一目了然,但要走到火車站,卻有相當遠的路程。因此,原本已經又冷又餓的華四,到達重慶火車站候車室門口時,饑火已經像久旱無雨的山林野火般地燃燒起來。

  那時候的重慶火車站還是一些陳舊的建築,候車室門口擺滿了各色小攤,其中賣四川擔擔麵的小販居多。這時候的華四,真希望有人同情他一頓飯,他實在是餓極了。

  生意人的眼光是何等的厲害。

  他先是走到一家坐堂開店的飯店門口,想討一碗熱湯喝,剛將前腳踩到門檻上,幾位幫工立刻堵到他面前,揮著手臂,不客氣地呵斥道:「滾滾滾……」

  他只好倒回身,剛走幾步,一股香味撲入他的鼻孔。他抬眼望去,一個賣擔擔麵的中年婦女正蹲在街邊,然而,幾乎就在他的眼光饑餓而兇惡地撲到那些麵條上時,那位中年婦女同樣警覺到了他的企圖,一瞬間就讀懂了他目光中的意思。華四沒走上三步,她已經用最快的速度挑起擔子一陣風似的跑了。華四木呆呆地站在那裡,冬天潮濕而又陰冷的寒風割著他紫紅紫紅的臉龐。他有些發抖,不知是悲傷呢還是辛酸,抑或是因饑餓導致熱能耗散太快。他想到了那位聯防隊員給他的煙。他把煙拿在手裡,但身上沒火,他的眼光在人流中尋找那些吃煙人。一會兒,他看到一位中年男人嘴裡叼著香煙從候車室裡出來,他迎上去,攔住對方,生硬地說道:「借個火。」

  借個火原本是社會生活中非常普通的事情,然而,華四的口氣太生硬,活脫脫一個盲流模樣。那位中年男人先是愣了一下,繼而鄙夷地挖了他一眼,正想繞開,華四立刻擋到他面前。

  華四惡狠狠地說:「我日你媽,借個火,聽到沒有?」

  華四當時的模樣一定非常嚇人,他那一副惹是生非的態度使對方大吃一驚。對方趕快取下嘴上的香煙扔給他,急匆匆地躲避了。

  最後讓華四感動得流淚的還是那位賣擔擔麵的中年婦女。

  就在華四的香煙抽了一半時,那位小販挑著擔子走到他面前,說道:「兄弟,我看你是落難中人。來,我招待你吃碗麵條。」

  「我一共吃了她四碗麵條,」在獄中,華四眼裡含著淚花對我說,「我蹲在街邊的石坎上,我一邊眼睛水一股一股地流,一邊大口大口地吃她的面。我真的是餓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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