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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都市的天空下:忐忑不安的「漂」泊者(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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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睜著一雙淚眼目不轉睛地注視著我,說道:「我犯了死罪,該殺。但是我不是扯謊棒,憑什麼要我背著這個壞名聲下地獄?」 1 朝天門:忐忑不安的「漂」泊者 1974年9月25日,山木出生在四川省西充縣。 大凡山清水秀的地方,她的另一面必定是封閉與落後。為了走出封閉與落後的小地方拓展自己的視野,山木帶著渾身的朝氣來到了繁華的大都市重慶。 如果你是一名旅遊長江三峽的遊客,重慶的朝天門碼頭是你必經的首站。順著碼頭長長的石梯,一級一級地走下去,邁向那些通到萬縣、宜昌、武漢、上海等長江中、下游城市的客輪上。在這些石梯上,遊動著許多從鄉下漂泊到重慶謀生的下力人,重慶人稱他們為棒棒。棒棒現象在其他城市也有,唯山城重慶的棒棒最多也最出名。幹這一行除了兩根結實的繩子、一條牢固的扁擔外,還要有一副身強體壯的好身子。 剛到重慶撈世界的山木沒想到吃棒棒這碗飯。他那天到朝天門碼頭是看稀奇的。在西充老家,除了清澈見底的山澗流水,他無法看到長江的波浪壯闊,此其一;其二,「我第一次看到長江上的豪華客輪,有一幢樓房那麼高。」在獄中,山木對我說,「一艘船上要裝好多好多的人,我都搞不清楚那些人是怎樣子裝進去的。」 站在朝天門碼頭的石梯上,一身農民裝扮的山木雙手叉著腰,興奮地望著遠方的江面駛來一艘客輪。1994年的夏日陽光熱辣辣地射下來,照著他的農民膚色越發地油光發亮。就在這時候,在上上下下的重慶人濃重的渝州口音中,他驛動著的衝撞之心興奮地想到:住下來,住在重慶。二十歲的山木,作出了他最現實的選擇:在重慶找一份工作,做一個漂泊在繁華大都市的打工仔。 那艘客輪靠岸了。 船上的旅客雙腳還未踏上石階,眾多的棒棒轟一聲擁上去,爭搶著旅客們手中的行李。許多外地客人往往被重慶棒棒們的熱情嚇得目瞪口呆,以為碰到了劫匪。倒是那些本地客人,已經習慣了棒棒們的熱情,任隨他們中的一人搶得自己的行李,看著他麻利地捆好,挑到肩上,主人再吐出一個地名,講好價錢,最後甩手跟在棒棒後面,一路輕鬆地離去。 這個棒棒搶業務的場景深深地刻在山木腦中,在他二十歲的心裡,已隱約預感到漂泊的不易。同時,另一方面也意識到:在老闆與雇員之間,雇員只有絕對服從老闆,才能在這座城市生存下去。 沒有搶到業務的棒棒們一臉失望地散開來,帶著倦意的心態,或站或坐在朝天門石梯上。其中一位棒棒走到山木跟前,先看了看他一身的農民打扮,然後問道:「兄弟,你是哪個地方的人?」 「西……南充市的。」 山木在忐忑不安地說出那個封閉的小地方之前,臨時改口說了一個城市名字。西充是南充市下轄的一個小縣。這種現象生活中很普遍,小小的虛榮是人人都有的,與品行是沒有任何關聯的。 倒是那個棒棒來得爽快:「你娃娃冒皮皮(吹牛),農村人就農村人嘛,南充市的,麻我不懂江湖。」那位棒棒將手中的扁擔推到山木懷裡,「兄弟,幫我拿一下,我到一趟廁所。」 沒等山木回過神,一根扁擔倒在他的懷中,兩根繩子竟然莫名其妙地掛到了他的脖子上。等他反應過來時,那位棒棒早已向廁所飛奔而去。 就在那位棒棒的身影剛隱入廁所時,另一位年輕男人空著雙手從船上走下來。他站在石階上,左瞧右看了一下,不知是山木滿身的朝氣引起了他的興趣呢抑或是山木初涉繁華大都市的激動而忐忑的表情使他放心,他徑直走到山木面前,說道:「棒棒,到船上幫我搬點貨。」 這個人,就是山木後來的老闆文武。 ——我在另一篇文章裡曾寫過後來成為死刑犯的文武。那時候,他是萬縣市某公司的總經理。公司雖然在萬縣,但業務市場卻在重慶。因此,往返于萬縣、重慶之間,對他而言,如同早出晚歸一樣習以為常。平時,他是不帶貨物出門的,這一次,公司製作了一萬多張紅葉廣告——就是在紅楓葉上印上公司對客戶的祝福語言的一種卡片廣告。他將這些廣告帶到重慶,準備送給廣大的客戶。此刻,那幾大箱廣告就躺在船艙中。 「我不是棒棒,」山木一邊急急地搖著頭,一邊說道,「棒棒沒有來。」 文武疑惑地打量著山木,心想,既然不是棒棒,身上卻帶著棒棒的工具幹什麼?他笑著說:「你是害怕我不給你力錢嗎?」 山木的臉立刻漲紅起來,張了張嘴,卻一時半刻不知道該給對方如何解釋。 山木的表情一方面使文武感到奇怪,另一方面卻又使他感到好笑,「咦,現在這個年頭能夠看到年輕人紅臉,太陽硬是從西邊出來了喲。」 好在那位真正的棒棒此刻回來了,文武也終於知道了山木確實不是棒棒。當那位元棒棒挑著幾大紙箱卡片廣告經過山木身邊時,文武招呼對方停下來。接著,他從紙箱裡摸出一張紅葉卡片遞給山木,笑著說:「小兄弟,這是我們公司製作的『名片』,送一張給你。」 如果沒有朝天門碼頭,山木就不會被文武誤認為是棒棒;如果沒有那張紅葉卡片廣告,山木就不會在後來成為文武的雇員。世上有許多事情,從最先的有心栽花花不發,到後來無心插柳柳成蔭,的確讓人百思不得其解。 山木闖蕩重慶的初衷是成為一名出色的廚師。在山木現實的想像裡,他來自一個落後的地方,沒有任何權力背景;他來自一個貧困的家庭,沒有厚實的經濟基礎。除此之外,他還沒有特殊的特長,能夠讓他產生一絲一毫出人頭地的浪漫。因此,那些大老闆或白領階層似的夢想,他不敢去做。他只想開一間飯店——準確地說:他只想到一間像模像樣的飯店裡,憑一手紅案、白案的做菜手藝,給飯店老闆當高級雇員。在他的記憶裡,家鄉那位出名的廚師從街頭幫到街尾,任何一家飯店的老闆對這樣的廚師都客客氣氣,笑臉相迎。問題是,山木的家中沒有任何的經濟基礎供他到廚師培訓學校進修,他只得通過老鄉的關係,先到一家小飯店打工,待有了一定的積蓄後,再去實現自己的夢想。 重慶火車站坐落在菜元壩上,大大小小的飯店星羅棋佈地散落在菜元壩周圍。在一間叫作「對對對」的小飯店裡,從西充鄉下來的漂泊者山木終於成為一位名副其實的丘二(雇工)。 服務行業的「長時間工作」是人所共知的,尤其是從事飲食行業的辛勞則更為注目:僅僅用起早摸黑是難以說明辛苦的程度,特別是節假日,當別人一家人玩得開心極了時,恰恰是他們累得要死時。儘管如此,出身農民的山木根本沒把這些辛苦放在眼裡,一則他年輕,渾身的精力宛如岩漿一般往外湧;二則他想儘快熟悉業務,有了實踐經驗後,再到廚師學校培訓豈不是更扎實嗎? 開初的一段時間,那位開飯店的中年女老闆對山木的工作熱情很是滿意。她說:「山木,你人年輕,又吃得苦。俗話說的嘛:吃得苦中苦,方為人上人。你將來發展前途遠大喲。」她指著自己的心窩,鼓勵山木,「好好幹,老老實實地幹。幹好了,我到時候給你漲工錢。」 然而,沒有多久,那位女老闆的臉色便越來越難看。 這,就涉及到飲食行業中的一些忌諱了。 我不知道國外的民俗怎樣,也不知道國外的行業裡是否也有許許多多的忌諱。在中國,在行行出狀元的七十二行裡,各行各業都有許多忌諱。每個行業在不同的時代不同的地區,其忌諱的表現方式又有所不同。在服務行業裡,飲食業是最古老的行業之一,浸染迷信色彩的忌諱也最多。 年紀輕輕初涉世事的山木,哪裡知道這許多忌諱呢。 一天清晨,山木急急忙忙地用冷水洗了臉,打開店門,接待第一批客人的到來。忙碌了半天後,老闆娘也從市內趕到飯店,端一張凳子坐在門口。就在這時,她聽到正在收拾碗筷的山木朝另一個雇員喊道:「把抹桌帕給我拿來。」 老闆娘轉頭恨恨地盯住山木,說道:「我給你說過好多遍了,不許喊抹桌帕,要喊順手。鄉壩上的娃兒一點規矩都不懂,難怪一輩子都只能當丘二。」 「老闆娘,好了好了,順手順手,生意順手。」山木忐忑不安地望著老闆娘,眼光躲來閃去。緊跟著,他試圖給老闆娘解釋道:「我在老家喊習慣了抹桌帕……」 「你媽賣那個老東西!」老闆娘猛然站起身,右手掌在屁股上響亮地拍了一下,左手叉在腰上,橫眉怒目地破口大駡起來,「大清早討老娘日絕(罵)你龜兒子。剛剛才教了你這頭鄉壩上的瘟豬,你馬上就忘了?我看你龜兒子是存心讓老娘今天的生意不順手。」 一時間,山木的臉色嚇得煞白,四肢發冷。他惶恐地埋下頭,一邊收拾碗筷一邊用抹布(對了:順手)使勁抹著桌子,一粒淚珠叭一聲滴到桌上,還沒等濺碎的淚珠停穩,他已飛快地用「順手」順手抹去。他還只有二十歲,他還剛剛接觸社會,他還不明白這個行業裡的許多忌諱。沒有誰告訴過他為什麼要將抹桌帕說成順手。他想討教老闆娘,但看到她一臉的怒氣,山木哪裡還有討教的勇氣呢? 老闆娘的怒駡終於見了效:在接下來的幾天裡,山木費盡九牛二虎之力才將抹桌帕改口成順手。畢竟,要改掉喊了十多年的老習慣不是一件容易的事。然而,他還是改過來了,儘管他依舊不明白為什麼要這樣喊。儘管每次忐忑不安地擠出「順手」兩個字時,老闆娘橫眉怒目的樣子就立刻浮現在他眼前。 但是,不久後的一天夜裡,老闆娘將這個月的工資——一張一百元的大鈔飄到他面前,輕飄飄地說:「山木,明天你不用來了。今天晚上你還可以睡店裡,明早晨的早餐你可以多吃兩個肉包子……」 導致山木被解雇的原因,是兩個多小時前的一場談話。 當天晚上十點鐘左右,送走最後一批客人後,應該是飯店員工們自己吃飯的時候了。席間,老闆娘苦著一張臉,告訴大家一個非常不幸的消息:她母親前些天患病住在重慶醫科大學附屬醫院裡,今天上午醫院下了病危通知書,請患者家屬做好後事的準備工作。 老闆娘說:「母親不想火化,想土埋。唉,現在管理這麼嚴,到哪兒去土葬呢?」 單純的山木立刻想到自己的老家是可以悄悄土葬的,他只想替老闆分憂。他想:既然重慶的土葬管理很嚴,不如趁現在患者尚未落氣時提前出院,活著運到他西充老家。說完前期計畫後,他又說:「老闆,在我們老家,土葬又沒人告你,你只要給當地政府(實則是當地的村委會)交幾百塊錢,再到供銷社買一口棺材,就什麼事情都解決了。」 老闆娘在聽山木的前期計畫時,一邊聽一邊點頭,等聽到供銷社賣棺材時,她立刻睜大兩眼,異常陌生地望著山木,問道:「供銷社賣棺材?你在日白(假話)喲。」 「真的,那些棺材都是國營的供銷社賣的。」山木一本正經地說,「一個挨一個地擺到商場中間,大大小小都有。有價格高的,也有價格低的。」 山木的一本正經非但沒有打消老闆娘心中的困惑,反而加深了她心中的疑問。她怪怪地說:「照你的說法,你老家是特區喲。」 山木並未理會老闆娘話中的不信任,他依舊熱情地給老闆娘分著憂:「老闆,你只要把人弄到我的老家,埋人的事由我來辦。」 「埋人要花多少錢?」 「看老闆是大方呢還是小氣。」山木實實在在地說,「大方呢,千把塊錢。小氣呢,幾百塊錢。」 這時候,老闆娘滿臉怪異地笑起來,用同樣怪異的口吻對山木說:「我將老母親弄到你老家落了氣(死亡),萬一埋不了呢,怎麼辦?」 「不可能。」山木一臉的嚴肅,「其他人不賣地,還可以埋到我家的土地上。」 「萬、一,」老闆娘頓了一下,依舊怪異地說,「萬一到時候你黑起心腸敲我一萬兩萬的錢呢?」 「老闆,」山木立刻站起身,驚恐地說道,「我怎麼可能去做這種傷天害理的事情?」 「不怕一萬,就怕萬一嘛。」老闆娘翻起眼皮望著天花板,屈起一根手指在桌上剝剝地敲著,慢悠悠地說道,「國營的供銷社賣棺材?哼!扯謊棒居然扯到我面前來了。」 重慶話中的扯謊棒類同於說謊與詐騙,也就是說,山木滿腔的熱情被信奉人心隔肚皮的老闆娘認定為對方借此機會騙取她的錢財。 兩個小時後,老闆娘開除了扯謊棒山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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