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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坐看雲起時

  中歲頗好道,晚家南山陲。

  興來美獨往,勝事空自知。

  行到水窮處,坐看雲起時。

  偶然值林叟,談笑無還期。

  ——王維《終南別業》

  這是唐代詩人王維的一首詩。王維絕大多數時間住在京城長安的郊區終南山的山腳下的一座別墅裡。別墅的前後都是竹林,推開門,透過竹林間的縫隙,可以看到不遠處的山巒。別墅旁邊有一條河流,在晴朗的日子裡,王維常常沿著河岸,逆流而上,一直走到河流的盡頭發源處,隨便坐在一塊石頭上,仰頭望著天空的白雲,白雲似乎也是從河流的盡頭升起,悠閒地飄到了天空。去的時候是獨自一人,回來的路上,遇見了一個山林老人,就和老人在一起談論了很長一段時間,就忘記了回去,一直到晚上太陽落山。這是王維中年以後的生活中的典型的一天,與山水自然的冥合成為王維忘懷世事的唯一途徑。

  王維所要忘懷的不僅是塵世的煩擾,還有他自己的一段傷心往事。安史之亂爆發了,安祿山帶領軍隊一直打進京城,唐玄宗早早地就帶著愛妃、兒孫和一些高官逃了,有不少中下層官員還沒有反應過來,不知道是怎麼一回事,就成了安祿山叛軍的俘虜。這些人中有的尋找機會逃了出去,比如杜甫,沒有逃得了的,就有不少人投降了叛軍,接受了安祿山封的官職,這些人中就有王維。據說王維為了逃避,偷偷吃了不少瀉藥,弄得身體很弱,嗓子也啞了。但是安祿山早已聽說王維音樂家的大名,就派人把王維帶到了洛陽,關在一座寺廟裡,想等他病好了再說。安祿山在凝碧宮設宴招待他的手下一群人,讓唐玄宗原來的那些梨園弟子、教坊工人演奏音樂助興。有個叫雷海青的樂工堅決不演奏,把樂器摔碎了,向著唐玄宗逃跑的方向慟哭,安祿山就把他殺了。王維在廟中聽了這件事,悲傷不已,就寫了一首詩:「萬戶傷心生野煙,百官何日再朝天?秋槐葉落空宮裡,凝碧池頭奏管弦。」但是王維還是接受了安祿山所封的給事中官職。官軍很快打回了長安,所有接受偽政府官職的朝廷官員都要受到嚴懲,王維當然不能例外。但王維的弟弟王縉請求削掉自己的刑部侍郎來替哥哥贖罪,特別是王維寫的那首詩傳到了剛登基不久的唐肅宗那裡,唐肅宗看王維對朝廷還有忠心,就免了他的罪,還任命他為太子中允,後來升為太子中庶子、中書舍人、給事中,一直做到尚書右丞。尚書右丞是尚書令的副手,手下管理著兵、刑、工三部尚書,應該算是宰相助理。王維逃過了一劫,他服藥假病的做法也得到了其他人的肯定,如杜甫就在《奉贈王中允維》中說王維:「一病緣明主,三年獨此心。」但還是有人指責王維,王維自己很痛苦,從此之後,陷賊一事猶如在他心上刻下了深深的一刀,傷口再也癒合不了。王維在一首詩中慨歎:「一生幾許傷心事,不向空門何處銷!」

  王維很早就信奉佛教,他的母親崔氏師事大照禪師三十多年,褐衣疏食,樂住山林,受母親的影響,王維和弟弟王縉都信佛,多年食素。開元十七年,王維拜道光禪師為師,正式學佛。開元二十八年,王維在一次出差的途中遇到了神會大師,向神會請教解脫之道,神會告訴他,眾生本自心淨,如果天天想著修道求解脫,本身就是妄心,就不可能得到真正的解脫。王維以他的天才智慧,以他對佛理的超常的悟性,將北宗禪與南宗禪的禪理融合為一,並將自己對禪的理解表現到詩歌中,使他的詩歌獲得了一種空靈的境界,再加上他的音樂和繪畫天賦,他的詩歌終於成為中國詩歌史上的獨特景觀。

  據說王維九歲就會寫文章,十多歲的時候,不僅會寫詩,而且精通音樂。他的名字傳遍京師,經歧王李范介紹,王維見到了玉真公主,據說公主看見了這位翩翩公子,就馬上另眼相看,再聽王維詠誦自己寫的詩,頓生敬意。王維又演奏了一曲鬱輪袍,聽得公主如癡如醉。據說當時已經確定張九皋為本次科舉的第一名,但公主見了王維之後,決定把張九皋換為王維。王維就這樣在二十歲前後走上了仕途。王維做的第一個官是太樂丞,這正好發揮他的特長。史書記載,有人畫了一副樂工正在奏樂的圖,王維隨便看了一眼,就知道樂工正在演奏的是《霓裳羽衣曲》,而且演奏到了第三疊第一拍,其他人不信,就找了一支樂隊演奏試試,果然分毫不差。但很快發生了一件事,王維手下的伶人私自把庫房裡的黃獅子拿出來表演,犯了忌諱,王維管理不善,受到牽連,被貶為濟州司倉參軍。王維在濟州生活了十年。在這十年中,王維的妻子去世了,他從此再也沒有續娶。一直到開元二十二年,張九齡做了宰相,張九齡賞識王維,就把王維調回了京城,提拔王維為右拾遺,轉監察禦史。張九齡和朝中高級官員舉行聚會的時候,經常邀請王維參加,一起把酒吟詩。所以那一段時間是王維人生中最快樂的日子。但不久,李林甫上臺,張九齡下臺,張九齡提拔的一批官員都受到打擊,王維先是出使邊塞,後來又出使南方。從南方歸來的王維買了宋之問的輞川別墅,裝飾好後,就搬到了裡面,和一夥朋友在那裡賞景賦詩,遠離是非,參禪悟道。

  但王維真正參悟禪理,還是在陷賊之後。幾經貶謫沉浮,特別是經過了生死關頭,王維才真正明白了禪宗所說的「無生」的含義,才明白了神會大師所說的「本自心淨」,不求解脫而自然解脫的意思。在遠離都市的山林之中,更能體會到沒有塵染的生命本來狀態的靈動,這也是王維鍾情于山水自然的原因。王維詩歌中所描寫的山水給人的感覺不是寂滅,而是活潑的生機。王維在《飯覆釜山僧》詩中稱「一悟寂為樂,此生閑有餘」,王維所說的「寂」,顯然不是一般人所理解的靜寂,王維從「寂」中感受到的樂趣,實際上是生的樂趣。甯心靜性地觀照自然山水,將對自然山水的審美與感悟結合在一起,忘懷世事已經不是目的,終極目的是對生命本身的體驗。「猛虎舐足,毒蛇熏體,山神獻果,天女散女,澹爾宴安,曾無喜懼」的境界,與心如止水還是有所區別,看天高雲淡,與山花綠草同呼吸,縱身大化之浪中,順應自然,才能真正做到不喜不懼。這也是王維所說的「山林吾喪我」(《山中示弟》)的意思,是南宗禪法所說的「空有不二」的意思。在《辛夷塢》中,王維寫道:「木末芙蓉花,山中發紅萼。澗戶寂無人,紛紛開且落。「在寂靜無人的山澗裡,芙蓉花悄悄開放,又無聲無息地落去。王維所要寫的不是沒有外界塵囂的幽靜自然,也不僅是詩人悠閒恬靜的心境,而是對生命的感受,只有在寂靜無人的深山,才能感受到生命的內在活潑。「野花叢發好,穀鳥一聲幽。」(《過感化寺》)傾聽著自己內心的聲音,與天地同流,與萬物歸一,解脫也就失去了意義。拈花微笑的空靈境界,被認為是禪的最高境界,而在王維的詩中,連這微笑也忘記了。

  自兩晉時起,山水自然就開始成為文人精神世界和詩歌世界的重要部分。或欣賞山水之華美,或於山水中參天地之玄機,或於山水之流動中悟人生之理,但少有人能融入山水。謝靈運是一個例子。謝靈運出身世家,門第高貴,又才華橫溢,非常高傲,他曾說:天下有才一石,建安詩人曹植獨得八鬥,我得一鬥,餘下一鬥由自古以來及現在的聞名之人共分。謝靈運20歲時就出任琅琊大司馬行參軍,又任太尉參軍、中書侍郎等職。但劉裕代晉立宋後,將謝靈運的封爵由康樂公降為康樂侯,食邑減少為五百戶,他由此對劉宋王朝心懷不滿,在受到排擠,被降為永嘉太守後,心情更加煩悶,不理政務,縱情山水,以宣洩胸中塊壘。一年後,他稱疾辭官。宋文帝繼位後,徵召謝靈運為秘書監,還被指定撰修晉史,但謝靈運眼見朝廷沒有重用自己的意思,不久就辭官回到始寧別墅,與朋友遊山玩水,吟詠詩歌。謝靈運喜歡登山,登山時穿一雙木制的釘鞋,上山取掉前掌的齒釘,下山取掉後掌的齒釘,上山下山分外省力穩當,這就是著名的「謝公屐」。劉宋文帝元嘉八年,宋文帝又讓謝靈運任臨川內史,但謝靈運不理政事,終日出遊,被地方官員糾彈,要治他的罪。謝靈運反把有關吏員扣押起來,還在詩中將劉宋王朝比作秦朝,自比為張良、魯仲連。謝靈運因此被流放廣州,剛到廣州,朝廷的公文又到了,命令將他就地正法。謝靈運死時僅49歲。謝靈運之所以喜歡山水,是因為要在山水中排遣自己政治不得意的苦悶,所以,他一邊欣賞「白雲抱幽石,綠筱媚清漣」(《過始寧墅詩》),一邊歎息自己孤獨,沒有知音:「表靈物莫賞,蘊真誰為傳?」(《登江中孤嶼》)「孤遊非情歡,賞廢理誰通。」(《于南山往北山經湖中瞻眺》)「妙物莫為賞,芳醑誰與伐?」(《石門岩上宿》)所以一直沒有辦法融入自然山水。還有被稱為「小謝」的謝朓。他先任參軍,後在竟陵王蕭子良幕下任功曹、文學等職。西元495年出任宣城太守,因告發岳父王敬則謀反,受到獎賞,被提拔為尚書吏部郎,後來被誣陷死於獄中。謝朓也喜歡山水,其對山水自然觀察細微,描寫逼真,如「余霞散成綺,澄江靜如練」(《晚登三山還望京邑》)、「天際識歸舟,雲中辨江樹」(《之宣城郡出新林浦向板橋》)、「魚戲新荷動,鳥散餘花落」(《游東田》),都膾炙人口。但謝朓既對仕宦充滿了熱望,又由於政治爭鬥而心中鬱悶,所以他看到美麗的風景卻傷感無比:「去矣方滯淫,懷哉罷歡宴。佳期悵何許,淚下如流霰。」(《晚登三山還望京邑》)

  唐代詩人李白也喜歡描寫自然山水,他喜歡的自然是「難於上青天」的山峰,是「飛流直下三千尺」的瀑布,是奔騰的長江,是咆哮的黃河,是海浪,是長鯨,其中蘊涵著的是慷慨不平之氣。杜甫也喜歡寫山水自然,杜甫的山水中充滿著對人生苦難的體悟。即使是和王維並稱的山水田園詩人孟浩然,其詩歌雖也帶有些許禪意和禪趣,但也沒有達到王維那樣空靈的境界,因為他無法達到與自然的融合。孟浩然一生不遇,對功名一直充滿著渴望。孟浩然在40歲的時候到長安求取功名,遇到了王維。據說有一次孟浩然正和王維聊天,忽然唐玄宗前來巡視,孟浩然手足無措,就鑽到了桌子底下,但是唐玄宗還是看見了,就把孟浩然叫了出來,他也聽說了孟浩然的名字,知道他的詩寫得不錯,就叫他寫一首詩看看,孟浩然就讀了他此前剛寫的一首詩《歲暮歸南山》:「北闕休上書,南山歸敝廬。不才明主棄,多病故人疏。白髮催年老,青陽逼歲除。永懷愁不寐,松月夜窗虛。」唐玄宗再傻,也能聽出其中的牢騷,表面是謙虛,說自己是缺少才幹,因而未得到聖主的任用,實際上是在諷刺唐玄宗沒有眼光,所以不賞識自己的才華。所以唐玄宗聽了之後非常不高興:「朕不曾棄人,自是卿不求進。奈何有此作!」於是就讓他自己回南山了。但是孟浩然內心深處根本不想回南山,所以沒有陶淵明采菊花而望南山的心情。面對浩瀚的洞庭湖,他感到的是湖水的振盪,注意的是湖邊的垂釣者,想到的是如何渡過洞庭湖,聯繫到自己因為無人薦引,功名蹭蹬。(《望洞庭湖贈張丞相》)與王維的忘記自我,融入自然不同,孟浩然更多的是以旁觀者的態度看待自然,他總是由自然山水想到自身,在《夜歸鹿門山歌》中,孟浩然寫自己在日暮天昏時乘舟歸鹿門山,途中見到江村歸人、月照煙樹、岩扉松徑,產生了對隱士生活的嚮往之意,但也只是嚮往而已,看了一眼鹿門山月,也就匆匆地過去了。孟浩然喜歡的是秋月、疏雨、清露,聽著猿的哀鳴,看著滄江急流,總是不由自主地愁緒萬千。開元二十八年,詩人王昌齡遊襄陽,看望孟浩然,孟浩然很高興,就和王昌齡縱情宴飲,舊疾復發,不久就帶著一生的遺憾去世了。

  儒家有「仁者樂山,智者樂水」之說,認為山水中蘊藏著仁德和智慧,在懷才不遇,大道不行的時候,往往隱居山林,回歸山水田園,尋求心靈的安適。對道家來說,山林自然不僅是人的棲居之所,還是人生的歸宿,更是一種人生的境界。對日益遠離自然,遠離生活常態的人類來說,自然成為一個遙遠的夢想。佛教傳入中國,一開始寺廟多建于山林之中,靜觀山水成為參禪悟道的重要途徑。如莊子所說,人來于自然,最後又回歸自然,這或許是人在山水自然中能找到心靈寧靜的原因。越到後來,山水自然越成為人類精神的重要依託,特別是到了現代,遠離喧囂的都市,到山水中尋找片刻的清涼,暫熄心中追求功名富貴的燥熱。但正如謝靈運、孟浩然那樣,很多人因為無法遏止的欲望,無法融入山水自然,匆匆而往,匆匆而回,看到的是山木花石,心裡想的仍是金錢地位,所以終於還是山林過客。「行到水窮處,坐看雲起時」,那一種融入山水自然的人生適意,對現代人來說是那麼的遙不可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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