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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七


  她不記得是怎樣哽咽著,跌跌撞撞從那房子走出去,卻在門口被什麼東西絆倒在地。她疼得慘叫一聲,低下頭去,發現是那根竹竿,於是她哭得更猛烈了。她覺得這真是個諷刺:現在來傷害你的,恰恰是過去幫過你的。她費力地卷起褲腳,天光還不能幫她看清腿上傷痕,卻讓她意識到自己正坐在一片草地上。……她哭得有些窒息了,便在那草地上躺下去。她望著和視線平齊的小草,天啊,那是無數個小生命,可是她卻是第一次注意到它們的存在。她把頭轉向天空,只覺得天空離她太過遙遠……她閉上眼睛,仿佛聽見小時對著貝殼聽到的海嘯聲音,是的,她真的回到了童年,望見她搖籃床上藍色風鈴正在風中清脆搖曳,而她那雪白小腳丫和小拳頭也隨之揮舞,倏忽間風鈴又幻化成變幻莫測的萬花筒,那萬花筒裡裝著冬天雪花和夏日花朵。

  她不記得在那草地躺了多久才起身離開的。仿佛是進了一家酒吧,一家她從未光顧過的酒吧,在燈光閃爍的吧台,望著舞池扭曲著戴面具的人影,DJ播放一些她從未聽過的奇怪的歌,順著面前那根柱子,注意到燈光所無法掩蓋的粗糙裝潢——沒有一塊磚是完整的,殘肢敗腿椅子已經無法支撐那些欲望勃發肥胖臃腫的身軀。可她依舊一邊朝空氣吐著煙圈,一邊不屑地朝著池子張望。男人如潮水上漲般聚集身邊使她感到窒息,她憤憤推開幾個身材高大男人的肩膀。一個男人居然伸手在她屁股狠狠掐一把,她轉過頭剛想送他一嘴巴,男人卻消失了。一種奇怪味道襲來,她吸了一口,突然感到迷惑——她好像是個從未出現過的人,直到她低下頭,在尖頭皮鞋上望見一個閃亮影子在晃動。她猛地抬起頭,是一張熟悉的男人臉,那男人和過去生活中某處某個男人十分相似,可她卻說不清究竟在哪見過他。映照在皮鞋上的閃亮影子是他手裡那把閃亮的刀。

  「我把她殺了。」黑暗中男人眼裡隱藏著另一把無形的刀。

  「為什麼?」她的疑慮甚至覆蓋住恐懼。

  「因為我既愛你也愛她。」他向前一步,扶住她的肩,在他眼睛裡,她看到一雙比凝固玻璃體更令人不安的眸子,「我是為了我們而殺了她的……」

  「那你為什麼不把我們都殺了,讓我們在另一個時空彼此相愛去?」她立刻為她並非發自內心問話感到臉紅。

  「那樣的話我們為愛情做的犧牲太大了。」

  「難道我們不應該為愛情做出點犧牲嗎?」她問。

  他卻伸出手,用手指輕輕摩擦她唇上的紅,她望見紅落在他手指,那是她的血,她身體纖薄得一碰就出血,他手上已經沾滿她的血。她痛得猛地推開他,可越是這樣,她越覺得身體某個部位隱隱作痛。

  「我們永遠不可能彼此相愛,我知道你並不愛她,你對她只有女人間那種嫉妒、怨恨和明爭暗鬥。」這太可怕了,他用那光亮的刀殺了那女人,卻用一把無形的刀刺進她的胸口,她疼得幾乎叫出聲來,她想要過去抓住他,可是他突然消失了,隨後滿池子舞者都像泡泡那樣一個個消失了,空蕩蕩池子裡只剩一個老太太,老太太站在池子中央,手裡提著一隻花籃——老太太朝她走過來時,她注意到她皮膚質地宛如蛇皮般恐怖,她額頭皺紋深如溝壑,她從籃子裡掏出一朵紅玫瑰……

  「你沒看見所有男人都蒸發了嗎?」她捂著胸口的血,不耐煩地說。

  「我知道,不過小姐,我這有一樣你一定需要的東西。」老太太手裡花朵突然變成一小包奇怪東西。那是大麻,可是還沒等自己接過它,老太太就像個泡泡一樣爆破了。

  「神經病!」她罵道。低下頭注意到剛剛擒著那根香煙的手,此時卻攥著那小包東西,而那手,她不敢相信自己眼睛,她使勁揉揉眼睛,感到眼睛被粗糙蛇皮刺得劇痛——那手,分明是那長滿蛇皮老太太的手,她下意識摸摸額頭,天啊,她居然摸到那老太太頭上深深的溝壑。

  「不!不!」不知過了多久,她終於從噩夢中醒來,睜開眼睛發現自己正不可思議地躺在蓋了藍色鴨絨被的柔軟床上,一隻手正攥著她夢裡攥著大麻的那只手,她用力把它縮回來,為它未經允許便被人拉著感到氣憤。

  「對不起,我以為你做噩夢了,才拉你的手的。」胡賓紅著臉說。

  她坐起身來,朝窗外瞟了一眼:

  ——她終於熬過了這個夜晚。光明再次降臨了。

  「對不起,我昨天並不是故意要跟蹤你的。」他的聲音在她面前變得低沉,「我真不想你從此再不理我,可我真的很擔心你會出事,所以一直跟著的。」他大膽地抬起頭,望著她眼睛,繼續說:「你摔倒我都沒敢出來扶你,可後來我看你一個人哭著在草地上睡了……」

  胡賓的話沒說完,就被左鳴打斷:「你到底還有多少句對不起?」她習慣地在床頭摸索著,可那兒沒有煙。

  「我只希望你開心,怎麼能叫你開心能告訴我嗎?我一定儘量去做,因為我知道你現在不開心。」

  「是嗎,」她發出一聲冷笑:「那我說我想做愛了,你是不是也滿足我一下呢?」大概煙癮上來了,剛剛起床就打了個哈欠。最後她笑了,她這句話,就像樹上的老皮,或者手上的老繭,再也無法使自己感到新鮮了。不知怎的,她突然感覺,也許這世界上並不是每個人都在追求幸福,儘管大多數人在追求幸福,但總有人像飛蛾撲火那樣,追求的是幸福的毀滅。

  直到他的話阻止住她那比哭更難聽的笑聲:「不,沒有一個女孩真的想要這種東西的,你也一樣。」她望見他眼睛裡閃爍著什麼,她以為那是淚便突然受到觸動。

  「……可你知道我為什麼這麼多年一直喜歡你嗎?儘管你平時嘻嘻哈哈,可我知道你並不是個俗氣女孩,其實出去玩不是你真想要的,你所以不停玩弄別人的感情只是因為你一直沒有遇見真正懂得你的人。也許有一天你以為你遇見了,你就毫無保留地付出了,然後你就不知不覺受傷了。你知道嗎,昨天你就像一隻脆弱小鳥,躺在那草地上。我真不知道你愛上的究竟是什麼人……」

  「你為什麼不說我是條受傷的小蛇,而你是那個救我一命的農夫呢?你就不怕我醒後會一口把你咬死嗎?」她打斷他,語氣有些低沉,這反使她顯得稍微認真些,其實她也不知道自己語無倫次些什麼。可是有一點是清楚的,他所有這些描述,除去他認為錢雨是那個能理解她的人外,基本上是對的。

  「我想你還不至於的。」他笑了笑,「其實你也蠻脆弱的,可你卻總是偽裝得很堅強,就跟你現在要故意這麼說一樣。你總是喜歡用你沒心沒肺樣子掩飾你內心的脆弱,其實有時候這樣活著反倒挺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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