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哥哥走了


  當時江浙一帶還是蔣介石直接控制,金華的生活在各方面也還算繁榮。我家鄉的村子一直就比較富裕,因為先輩們在村子的東、北、西三面挖了一條溝,成了蓄水池,村子就好像一片荷葉浮在水面上,旱澇不怕。我家世世代代在這裡,由一個布衣變成富裕的農民,到我父親的時候是最高峰,有三四十畝田、三個魚塘。我們那裡的樹叫烏桕樹,我家種了七八十棵。我父親那時,蓋了新房子,生了五個子女。哥哥最大,我最小,中間三個姐姐。家裡的名字都是很土的啦,叫金土、桂妹、雲鳳、飛鳳;我小的時候叫順金,我哥哥一個「金」字我也要一個「金」字。到學校裡就改了名字,哥哥叫項俊文,大姐項秀英,二姐項秀華,三姐項秀娟,我叫項秀文,「文」是跟哥哥一樣,「秀」是跟姐姐一樣。

  我父親當時思想比較進步,在村裡破廟辦學,後來又搞了一個中式學堂,自己擔任董事長。所以我家雖說是農民家庭,但是五個子女都上學學習。到了哥哥該念初中的時候,我父親突然病故,家裡沒有了生活依靠,只有田地了,但我媽媽還是堅持「賣田賣地也要給金土念書」。我哥哥當時念金華中學,叫金七中,省立第七中學。父親死後沒幾年,母親又突然病故,家裡的田也賣得差不多了,哥哥讀完初二不得不輟學回家,挑起了養家的責任,他十八歲,下面的弟妹分別只有十五歲、十二歲、九歲,我最小,只有六歲。父母雙亡,長兄為父,他挑起全家的擔子。

  哥哥十幾歲就撫養我們兄弟姐妹。那時候,哥哥就是我們的保護人,記得是1938年,他說他要北上抗日了,要離開家鄉離開我們了。那年我才十歲,太小了,根本沒想到自己就這樣失去了最依賴的大哥。他這一走就是六十年,整整六十年啊,我們失去了任何聯繫,甚至不知道他是否還健在。家裡人一直在等他的消息,等啊等啊,始終沒有任何音訊。

  1992年我二姐病危,去世前一天晚上,她拉著我的手說:「我又夢見金土哥哥了,我喊他,但他好像始終沒有聽到,頭也不回朝前走……你一定要把哥哥的下落打聽到……」說的時候滿眼都是眼淚。我聽了,心裡很難過,這麼多年了,我們都沒有辦法忘記哥哥,姐姐到死都還不瞑目。可是哥哥為什麼就能這麼狠心呢,在弟弟妹妹都還沒成年成家的時候就離我們而去,這麼多年一點消息都沒有。我至今還清晰地記得他離開家那天的場景。

  那正是春暖花開的時節,我在貧兒院上學。他到貧兒院跟我告別,說要北上參加抗日軍隊了。我說我要跟你去,我已經十歲了。他說:「你還小,那邊要急行軍,要吃小米、穿草鞋,你吃不消的。我到那邊安頓好以後,你大一點了,我再來找你。」我一直記著他說的這句話,天天等哥哥回來接我。等我回到家裡的時候,發現家裡空蕩蕩的。什麼都沒有,只有一隻小黃狗,是我和哥哥從小帶大的。那天它也不知怎麼的,身上一大片毛被開水燙掉了,家裡已經沒人了嘛,我自己抱著小狗哭了一場。然後就給哥哥寫信,希望他能早點回家接我。我五歲以後就是哥哥帶大的,他最關心我了,在勞動之餘講故事給我聽,背著我到畦溝去游泳,常教我唱反法西斯的歌,有一首是悼念國際反法西斯犧牲戰士的,旋律很好聽,那時的青年都會唱,叫《紅河谷》:「西班牙有個山谷叫雅拉瑪,人們都在懷念他,多少個勇士倒在山下,雅拉瑪開遍鮮花。」記得很深,永遠也忘不了。

  我上小學二年級的時候,他就把生活書店的八路軍打勝仗的書帶回來給我看了。後來我才知道,其實哥哥在離開家的時候,還是做了很多準備的。1937年的冬天,那時我大姐已經出嫁,二姐還沒到結婚年齡,哥哥把她介紹給了好友嚴金明,讓他們結婚,又把我三姐送給人家當童養媳。我呢,就隨同二姐夫到了貧兒院。因為1937年全面抗戰爆發了嘛,他決心北上抗日,可是沒有錢,就把家裡的房子典賣了一百塊錢,作為去延安的路費。

  1933年,我讀金華中學高二,認識了項俊文。俊文乳名叫金土,他愛好文學,喜歡讀魯迅、葉聖陶的作品。俊文對魯迅先生非常崇拜,魯迅在世最後一年,俊文曾赴上海「補習」數月,主要是去接觸和瞭解「左聯」進步作家和革命文藝。後來因為父母雙亡,交不起學費輟學了。當年他十八歲,下面有四個弟妹,最大的不過十五歲。父母雙亡,長兄為父,他挑起全家的擔子,先種田,又在本鄉和義烏的小學教書,後來在縣裡找了一個土地測繪員的工作。就這樣他養家養了五年,一直到了抗戰爆發。他曾經向黨組織提出入黨要求,當時的支委評價他「熱情有餘,經驗不足」,要求他留在黨外繼續接受考驗。

  1938年的時候,他告訴我想去延安「抗大」,那裡又可抗日又可讀書,他的意志已經非常堅決。他走的那天是從貧兒院走的,我送他送了好幾裡路,一路上俊文把自己的想法、心情全都詳細告訴了我,我很理解他的心情。那時候的青年都有一股保家衛國的熱情。俊文的性格很開朗、很熱情,好像一團火一樣。他當時的舉動,就是破釜沉舟啊,連家都不要了,一心要抗日。所以古人講:「自古忠孝難兩全,覆巢之下無完卵。」俊文平時很喜歡跟我提漢代的霍去病:「匈奴不滅,何以為家?」他最終也成了這樣的人。

  其實哥哥剛走的時候也來過幾封信,是寫給二姐夫的。但在信的後面呢,還要加兩句話,是寫給我的,他叫我的小名,說你要多讀課外書;希望你不斷進步,一日千里。還囑咐我的姐姐不要讓我一個人過馬路,千萬要牽著我。因為我們這個鎮裡橫著一條馬路,經常有小孩子碰死的。所以他那時候還是經常牽掛我們的,三個小孩在家裡他非常不放心。當時通信非常困難,而且像他這種去參加抗日的人給家裡寫信,都是秘密的。我記得有一次剛收到他的信的時候什麼也看不到,只是一張信紙,但用碘酒一浸就看出來了。有的就是用牛奶寫的,有是用肥皂寫的。可是後來他的信漸漸就少了,以後就完全沒了音訊。

  之後我就跟著貧兒院、保育院逃難,背著包袱、背著自己的米跟著大家跑。有一段時間感覺很恐懼,就是細菌戰。日本飛機拋炸彈以後,炸彈裡面帶著細菌,兒童的抵抗力差,所以最先傳開細菌。傳開以後,小孩子一擔一擔地被挑出去。

  旁白:從1940年9月18日開始,日軍一六四四部隊和七三一部隊在浙江進行了多次霍亂菌、傷寒菌、鼠疫菌攻擊。在受到攻擊的寧波、衢州和金華地區很快發生了大規模的鼠疫流行。1942年7月,駐哈爾濱的七三一部隊派遣隊與駐南京的一六四四部隊隊員匯合,破壞從浙江通往江西的浙贛鐵路沿線的城市和機場,同時散播傳染病,使中國無法再建機場。

  哥哥到了武漢,很快給家裡來信,簡單地說已到了武漢,告訴了當時的地址。那時他已經署名為「雷雨」。到達延安以後,他又改名叫「雷華」,可惜這兩封信都在戰亂中遺失了。

  後來我在北京找到了哥哥在延安時期的戰友,她叫範謹,她說對雷華的印象還非常深。從她口中,我們才知道哥哥離開延安後去了晉察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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