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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六十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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蒲青蓮一時不知如何訴說,是的,表面看楊家待她也沒怎麼著,給她吃給她喝,可是骨子裡透著冷淡,透著隔膜,透著對窮家小戶高攀的瞧不起。楊家對她的種種束縛和限制,其實是對她的不信任,怕她做出什麼丟楊家臉面的事來。也許她的使命已經完成了,楊家只需要她擺在那裡就可以了……蒲青蓮歎了口氣,不再說什麼,悶頭睡去。 鬼節期間,各家照例打掃房舍,祭祖先,以紙封錢,上貼紅簽,寫上祖宗姓名供于中堂,稱為供包袱。然後于河邊焚化,稱作燒包袱。但十三日不能燒包袱,傳說馬王下界,燒錢必為馬蹄踏碎。各廟輪流作盂蘭會,超度幽魂。此半月間,又以紙為燈,以蠟燭燃放河中,多至數百盞,稱作放河燈,一般十二日燒紙接亡靈回家,十五放燈送亡靈。 七月十五那天放燈送亡靈最為隆重,由杜善人主持放燈儀式,放燈之前還要宣讀告文。此告文也不知哪朝皇帝所作,歷來為寧河鎮祭鬼魂亡靈所用。告文曰:「為祭祀本境無祀鬼神等眾事,皇帝聖旨,普天之下,後土之上,無不有人,無不有鬼,人鬼之道,幽明雖殊,其理則一。故天下之廣,北民之眾,必立君以主之。上下之禮,各有等第,此治神之道如此。 「尚念冥冥之中無祀鬼神,昔為生民,未知何故而歿。其間有遭兵刃而損傷者,有死于水火盜賊者,有被人取財而逼死者,有遭刑禍而負屈死者,有天災流行而疫死者,有為猛獸毒蟲所害而死者,有為餓凍而死者,有為戰鬥而殞身者,有因危急而自縊者,有因牆屋傾頹而壓死者,有遠行征旅而死者,有死後無子孫者。 「此等鬼魂,或終於前代,或殃于近世,或兵戈擾攘流移他鄉,或人煙斷絕久缺其祭,姓氏泯沒于一時,祀典無聞而不載。此等鬼魂,死無所依,精魄未散,結為陰靈,或依草附木作為妖怪,悲號於星月之下,呻吟于風雨之時。凡遇人間令節,心思陽世,魂杳杳以無歸;身墮沉淪,意懸懸而望祭。 「興言及此,憐其慘淒,故敕天下有司,依時享祭。其靈不昧,來享此祭,尚饗。」 念畢,杜善人率先把一杯酒水灑在地上,並將一盞蓮花燈放入河中,燈輕輕地晃著火苗,慢慢順水漂流而去。其他人家紛紛跟著把燈放入河中,有的伏于河邊磕頭,有的掩面哭泣,有的合掌禱告。燈多半是粉紅的蓮花燈,以紙和細竹條做成,染上粉紅色。也有一些折成小船樣的燈,中間燃著半支蠟燭,火光雖微弱,但整條河放滿了燈,卻也是滿河璀璨。 蒲青蓮和母親、哥哥一起祭過父親,想起父親生前對自己很是疼愛,卻也讓自己嫁入楊家,不由得又哭了一場。放過河燈,母親和哥哥先回去了,明日哥哥還得去鹽灶,母親年紀大了,有點熬不住,也回去休息了。蒲青蓮想多呆會兒,就一個人留了下來。母親開始不同意,說一個女人家的,獨自在外面像什麼話。她哀求說在楊家她想做什麼都不行,回到娘家了就給她這點自由吧,何況河邊還有很多祭祀的人沒有走,不會不安全的。母親歎了口氣,只好由她去了。 她久久地坐在河岸,望著滿河的燈想著自己的心事。明天她就要回到楊家了,沒有理由再留在娘家,可是在娘家她也感到孤獨,母親和哥哥的虛榮,讓他們看不到她心裡的苦,而她心裡的苦,一半是楊家帶來的,一半卻是為著夏子謙…… 這麼久了,時間的流逝並沒有讓她淡忘他,他的形象反而愈加鮮明地在她枯燥孤寂的生活中浮現出來。在令人窒息的深宅大院,在日復一日的孤獨中,她更加懷念那些自由如風的日子,那些日子,都是有子謙哥哥陪伴著度過的……可是這些心思,又如何向人訴說?就如情歌裡唱的:手扶門框想起郎,眼淚掉在門檻上。 娘問閨女哭的什麼?這麼大的屋子悶得慌。拿起筷子想起郎,眼淚掉在筷頭上。 娘問閨女哭的什麼?這麼好的筷子不一般長。端起碗來想起郎,眼淚掉在碗沿上。 娘問閨女哭的什麼?這麼好的米粥燙得慌。扛起鋤來想起郎,眼淚掉在鋤把上。 娘問閨女哭的什麼?這麼好的太陽曬得慌。點起燈來想起郎,眼淚掉在桌面上。 娘問閨女哭的什麼?這麼好的小燈不亮堂。拾起鋪來想起郎,眼淚掉在床沿上。 娘問閨女哭的什麼?蜷腿熱來伸腿涼。有人在河岸燒紙錢,青煙一陣陣地飄過來,使遠處的人若隱若現。煙霧中,突然出現了夏子謙清瘦的臉。蒲青蓮揉揉眼,以為自己看花了眼,但是他穿過迷蒙的煙霧,真真切切地出現在她面前。是的,是他,他來了,仿佛他知道了她的想念,聽到了她內心的呼喚…… 她望著他,百感交集,這個曾經山盟海誓過的,以為會託付終身的人,現在已成陌路。她已嫁作他人婦,已為他人生子,即使他來到眼前,她還能跟他說些什麼? 他望著她,心如刀絞,這個原本屬於自己的女人,從此他只能遠遠地看著,他的眼前,仍然是如花的容顏,他的耳邊,還迴響著她銀鈴般的聲音,可是再也不能如以前一般嬉戲,如以前一般把她擁進懷裡…… 「青蓮妹妹……」終於,他低低地叫了一聲。他的聲音有些嘶啞,仿佛一個久不開口說話的人突然出聲,把自己也嚇了一跳似的。這個以前每天都要叫無數遍的稱呼,此時叫起來是如此的陌生和生澀,鏽住了似的。 叫過這一聲,他突然失去了勇氣,扭頭往下游走去。他知道她回娘家來過鬼節,知道她今天一定會來河邊放燈祭父親,他遠遠地跟著她,看著她,在心裡鬥爭了很久,才決心要上前去跟她說一句話,就一句話,問她過得好不好……可是在她漆黑眼眸的注視下,在自己一聲已經生澀的呼叫中,他又清晰地意識到他們回不到從前了,問候過這一聲,他們仍然是各過各的日子,在路上相遇,仍然是陌路人。而且,他害怕她的回答,既怕她說過得好,更怕她說過得不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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