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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福生領頭唱起過險灘的號子《鬧岩灣》:纖頭:抬頭望。纖尾:嗨! 纖頭:把坡上。纖尾:嗨! 纖頭:大彎子。纖尾:嗨! 纖頭:前鬆後緊!纖尾:嗨! 纖頭:腰杆使勁!纖尾:嗨! 纖頭:扯到!纖尾:嗨! 纖頭:只會號子不合腳, 纖尾:嗨著! 纖頭:爬岩跳坎各照各。纖尾:嗨著!船馬上就要到江心的礁石了,這時得依靠船上的船工掌好舵,順著水流借漩渦的迴旋力繞過礁石,只要繞過礁石了,就能順利沖出險灘。 正在船工們齊心協力鬥激流的時候,天上傳來隆隆的飛機聲,日本飛機又來轟炸了!日軍知道寧河鎮產鹽,一直想摧毀這個地方,破壞鹽的生產,這段時間老是派出飛機來轟炸。由於寧河鎮夾在兩山之間,地勢狹長,幾次投彈都沒能炸到鹽灶,有個炮彈還投到了一個產糖作坊的糖缸裡,被黏稠的糖液包裹了起來,成了啞彈沒有爆炸。但有些炸彈投到江裡,倒是炸毀了不少船隻。 這天的水流太急了,加上日機的干擾,船工把不穩舵,船被浪掀了起來,一頭撞向礁石。拉纖的船工們見勢不對,急忙取下肩帶,棄船保命。然而常福生在這一刹那走了神,他突然想到采采一個人住在江邊,日機投彈會不會炸到她?一走神就慢了一步,還沒有來得及取下肩帶時,船就撞上了礁石,他被繃直的纖繩帶得飛向空中,直朝湍急的江水撲去! 在旁人看來,常福生如神仙般突然飛身而起,騰雲駕霧地在空中飛行了一段,劃了一個漂亮的弧形,一頭撲進了惡浪滔天的水中。 在短暫而又仿佛定格般的飛行中,常福生突然想起了那幾個捨不得吃的鹹鴨蛋,它們幻化成采采驚恐悲傷的眼睛,他想要過去擁抱著她,安慰她,但她連連後退,沒入昏黃的水中,他摟了個空,只抱了滿懷冰涼的江水。 從小,他就置身在這江水裡,像一條魚一樣在裡面游泳嬉戲,但與以往不同的是,水還是那一江水,他卻不能再從水裡爬上岸來…… 常福生落水而亡後,漁夫老王照顧了幾年采采,也得病去世了。臨終,他把漁船留給了采采,從此采采便靠打魚為生。 采采仍住在長江邊上,她不知道除了這裡,還可以到什麼地方去。她從小就生長在這裡,從來沒有到過別的地方,她很害怕那些陌生的地方。雖然親人都不在了,可他們都葬在了這裡,媽媽和弟弟在不遠處的山坡上,爸爸沒能找到屍體,但她知道他就睡在他一直熱愛的大江裡,成為大江的一部分。在一些起霧的清晨,仿佛還能聽到江面有隱約的號子聲傳來。她守在江邊,就如同依舊和親人們在一起一樣,心裡很踏實。 她常常一個人坐在江邊的礁石上,望著江水,懷想和家人在一起的快樂時光。她也常常拿出那個皮影來看,等著那個親切的馬班主再來看她。她想,如果她走了,馬班主再來就找不到她了。如果他來了,再要她跟他走,她就跟他走,走到很遠的地方去,那些她一輩子都沒有去過的地方,去演皮影戲,在戲中,在別人的故事裡,過完她的一生……她相信他一定會來的,因為他答應過她,因為他和她都要做信守諾言的黃葛樹。 不知不覺中,采采長成一個漂亮的大姑娘,和母親一樣喜歡穿藍花布的衣裳,頭上紮著紅頭繩,坐在河岸,如同一道美麗的風景。有些居心不良的少年想欺負她,但黃虎一直跟著她,守護著她的貞潔。 一年一年過去,黃虎生下小黃虎,小黃虎又生下小小黃虎,采采還是一個人孤獨地坐在河岸,守著她的漁船,守著她去世的親人們,守著這片生養她的、流淌著鹽泉的地方。 後來,她老了,打不動魚了,她的狗會跑出去找吃的,帶回來給她。這一生,她沒有嫁人,只和狗相伴。有一年冬天,人們在那條殘破的木船裡發現她靜靜地死去了,身上的衣服雖然破舊,但是乾淨整潔。她面容寧靜安詳,身邊臥著一條黃狗,也早已死去多時。人們才回想起,好多年沒有聽到過她說話了,漁船上也好多天沒有升起炊煙了…… 人們把她和狗一起葬在那片山坡,就在她親人的墳旁邊,現在他們終於在一起,再也不會分離了。 第二年的春天,山坡上又開滿了過路黃,比往年開得更加繁茂,更加燦爛。滿眼明亮的鮮黃中,人們仿佛又看到了那個藍色的小小的身影,才覺得這河岸少了這個身影,心裡莫名地有點空…… 時光如水流逝,如世間萬物都將經歷由榮到衰的過程一樣,這個曾經因鹽而百業興旺了兩千多年的古鎮,終於也衰敗了。 年輕人都走了,蒲公英一樣飄散到外面廣闊的世界去了,留下一些年邁的老人,守著荒蕪的家園。吊腳樓差不多都垮掉了,僅存的一些房屋大部分人去樓空,沉默地佇立著。一些房屋的殘垣斷壁中長出萋萋芳草,漸漸高過牆頭,在風中熱熱鬧鬧地搖曳著,更顯得古鎮的淒清荒涼、破敗蕭瑟。 那曾經是財富象徵的、眾人爭奪的鹽泉,依然在流淌著,雖然,它們還是那麼清亮,那麼純正地鹹。那些鹽灶,早已經被廢棄,在地上留下一些曾經放置鹽鍋的大坑。 後溪河的水,仍綠得似碧玉,那木板搭成的鐵索橋也依然還在,只是木板已朽了許多,留下一段段空白,站在上面可以看到下面清澈透明的河水。夕陽照耀下的河面,一半陰,一半陽,時而藍,時而綠……如人世滄桑變幻。 一切依然那麼美,那種現代社會難以感受到的蒼涼、悠遠、寧靜的美。所有的房屋都保持了古樸的原貌,祖先遺留的資訊無處不在,使人感到莫名的親切。古老的屋子有的是木樓,有的是石屋,一律尖尖的瓦房頂,一律修在高高的石基上面。 走在青石板鋪成的小路上,仿佛正穿過時光,穿過幾千年的歷史。站在那些荒蕪的家園面前,仿佛看見了容顏的改變,世事的變遷。閉上眼,在靜靜的佇立當中,女人忙碌的身影出現在窗前,孩童奔出屋子,在院子裡嬉戲,清脆的聲音回蕩在山間;男人扛著熬鹽工具,帶著自豪的神色走過索橋,萬灶鹽煙嫋嫋升起…… 昔日的繁華今何在?也許終將有一天,造物會把一切人工營造的東西都恢復成殘垣斷壁,恢復成它自己的本來面目。 掬起一把清涼的鹽水,它們飛快地從指間流逝掉,帶著甯河古鎮曾經的燦爛與輝煌,帶著許許多多不為人知的故事,消逝無蹤。只有這上天恩賜的鹽泉,依然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地流淌著,白白地流淌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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