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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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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有充分的理由和父親打一架 我出生在一個高原小鎮子上,背靠大山面向黃河。要不是每天晚上有幾列火車轟轟烈烈地從一萬人的睡夢中滑過,我們這裡可以說是與世隔絕的。我們都說著當地的土話,只有三種人說普通話,一是廣播電臺裡的人,二是天津知青,三是藍綢子。 在我們石頭鎮的廣場上,有一個高音喇叭,那是我們石頭鎮最神聖的東西,那裡可以聽到黨中央毛主席的聲音。我的父親,一個電線杆子一樣精瘦的男人,常常仰著頭支楞著耳朵聽廣播裡的聲音。「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就是好就是好呀就是好就是好----」父親開始搖頭,他自言自語地說,詞彙太貧乏,簡直就是不講理。 我的父親是個語文教師。我們住在學校的家屬大雜院裡。我們家的鄰居是一個數學老師,名字叫藍采和,外號叫代數和。據說他的腳底心終年長著一隻雞眼,他走路總是一搖一晃的。他站在講臺上,兩隻腳像企鵝一樣左右倒騰著,嘴裡不停地說代數那個和呀。她的女兒藍綢子和我同歲,我們生於1963年。我不知道她比我大一點還是我比她大一點,因為她是個撿來的孩子。 我們這個鎮子上的人都住在大雜院裡,據說我們學校的家屬大雜院裡出過一件事。一個男音樂老師晚上從外面回來,走錯了門,睡在了鄰居家的炕頭上,我們這個鎮子上房子結構幾乎是一模一樣的,正面一盤火炕,門後一個水缸,並且晚上睡覺都不插門,如果睡覺插門了,就有人舉報你家裝了敵臺。早上鄰居家的女主人發現炕頭上有個別人家的男人,就尖叫起來。問題的關鍵還在於這一家有一個十幾歲的閨女。於是這個音樂老師被當成流氓犯遊街。他走在大街上一把鼻涕一把淚地唱著一首陝西民歌「大紅果果剝皮皮,人家都說我和你。其實咱倆沒關係,好人擔了個賴名譽」。後來我們的大雜院壘起了半人高的土牆,表示分界。正好,女人們彎著腰撅著腚胳膊拄在牆頭上說東家道西家。我們石頭鎮上的女人倒騰是非的開場白是,哎呀失笑死我了。放學回來我會看見一個個的屁股笑得抖動起來。我們這個地方是黃河灌區,盛產小麥。女人的屁股們個個大如一袋子麵粉,結實得像一塊壓菜的石頭。 只有我的母親瘦的像只皮影。 十歲的那個冬天,母親給我做了一雙燈芯絨高筒棉靴子,鞋樣子是從一個天津知青那裡取來的,所以看上去像買的一樣。我的母親是個清瘦的女人,身體薄得像一張牛皮紙。她的手又細又小,每一根指頭都是透明的。藍綢子的母親正好相反,結實得像一堵土牆,碰一下能把人彈回來。聲如洪鐘,她中氣十足地笑一聲,繞梁三日。有一個天津知青到藍綢子家串門兒,穿著一雙燈芯絨高筒綿靴子。我母親托藍綢子的母親跟那個知青借了高筒棉靴子,取了鞋樣子。晚上母親在燈下做鞋,她把所有做鞋的原料抱在懷裡,扯動麻繩時,她咬緊了牙關,纖細的手指被絞得變了形。我的父親,會一口氣背誦《出師表》的一個聲音古怪的男人,幾次伸過頭來催促母親睡覺。我動靜很大地翻了個身,我討厭我的父親身體中散發出來的魚蝦一樣的味道。第二天早上一睜眼,我的床頭上放著一雙嶄新的高筒棉靴子。我歡快地叫了一聲「毛主席萬歲」,就跳進這雙靴子裡。我推開裡屋的門找我的母親,我看見我的父親飛速地把被子蒙在了頭上。我沒看見我的母親。我關上門,沖著父親:呸! 我穿著燈芯絨高筒棉靴子像一隻袋鼠奔到學校。我腳步抬得很高地走進教室,希望能引起別人的注意。 大家圍著火爐寫大字報,一個個摩拳擦掌。我塞到人縫裡,坐在火爐旁的凳子上,習慣性地把腳伸在火爐下麵烤腳。 這時一個同學問我秦始皇的秦怎麼寫,我說過父親是一個中學語文老師,是我們鎮子上有名的秀才,所以我認識的字比一般的孩子多。秦字剛寫了一半,我就嗅到了焦糊味兒,我一低頭,看到我的燈芯絨高筒棉靴子冒了煙。我跳起來,像牲口那樣尥蹶子,同時嚎啕起來。 這時我的同學史學工從外面劈頭蓋臉地跑進來說,劉蘇子,你和林彪孔老二一樣生而知之,你真是個天才,你嚎喪正是時候,你怎麼知道你媽死了? 我把一把鼻涕甩在史學工的臉上說,你媽才死了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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