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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九


  史上最悲壯的死亡

  這應該是歷史上最黑暗的一天,可極具諷刺意味的是,天上的太陽卻很燦爛。

  愛看熱鬧的中國人從四面八方湧來,擁擠在刑場的四周,刑場附近那條並怎麼寬闊的街衢上,從這頭到那頭,凡是能望見斷頭臺的地方人山人海,水泄不通。刑場周遭的街坊、酒肆、貸鋪的樓道上也擠滿了熱情高漲的看客。無論尊貴與卑賤,摩肩接踵,你推我搡,企圖搶佔絕佳的位置,最近距離的一睹稽康這位絕世高人留給世人的最後的容貌。

  嵇康一身囚服,項戴枷鎖,腳上銬著腳鐐,一步步向斷頭臺走去,面無懼色,微笑的眼睛裡有一種憂慮的風情,往事如潮水一般湧來。

  他想起,自己曾上山采藥,因流連山中美景而忘返,被漁樵呼為神仙。也曾至汲郡山中訪過世外高人孫登,高人平日幾乎不講話,直到嵇康臨別,才深深一歎:「你性情剛烈而才貌出眾,能避免禍事嗎?」

  他又想起,早年曾游于洛水之西,有一天夜宿華陽,獨個兒在曠野彈琴。夜半時分,突然有客來訪,自稱是古人,與嵇康共談音律,談著談著來了興致,向嵇康要過琴去,彈了一曲《廣陵散》,聲調絕倫,彈完便把曲子傳授給了嵇康,並叮囑不要再傳他人。爾後古人飄然而去,沒有留下姓名。

  回想至此,嵇康滿腦子全是《廣陵散》的旋律,不禁心旌搖盪,飄然不知死期將近。他又想到袁孝尼是個好學上進的好小子,幾次三番想學廣陵散,因與古人有誓言在先,故拒絕相傳。早知道有如此下場,就當相傳,要不然不成絕響了嗎?這是唯一的遺憾!

  這時候有三千名太學生演出了一段「公車上書」的悲劇,擁在刑場邊上請願,要求朝廷赦免嵇康,更要拜嵇康為師。

  這是一個揪心的時刻,老百姓屏住呼吸,等待著另外一次的宣判。

  嵇康除了為三千學士替自己請願的事情感動之外,並沒有心存僥倖司馬昭會赦免他。因為他知道太學生的請願,在當權者看來,是一種政治示威、政治要脅,大獨裁者司馬昭怎麼會退讓呢?越是求情越是要殺個痛快。

  果然不出稽康所料,等來的是行刑官吏冷酷無情的聲音:「維持原判,立即執行!」

  時間暫停了,因為嵇康已經占到了斷頭臺上。台下群情激憤,不滿的言論不絕於耳。嵇康進入一種狀態,仿佛天地間就剩下自己,他要為自己送終、餞別,他要為自己彈一曲《廣陵散》。

  稽康對劊子手從容的說:「離行刑的時間還有一些,請讓我彈奏一曲!」

  劊子手一怔,不知如何作答。

  稽康沒有等劊子手的回答,又對前來送行的兄長嵇喜說:「哥哥,請把我那把九龍紫漆琴拿來。」

  哥哥稽喜淚流滿面的把琴遞給了嵇康,稽康正襟危坐在那架九龍紫漆琴面前,開始為眾人彈奏譽滿天下的《廣陵散》。稽康用修長的手指輕輕的觸摸九龍琴的琴弦,一種尖利的疼痛滑過指間。

  當第一個音符緩緩的從稽康手指間傳出的時候,整個刑場鴉雀無聲。灰雀白鴿從遠處飛來,棲息在朱簷黑瓦上,靜靜的聆聽從稽康指間流瀉出來的琴聲。當曲盡聲止的時候,灰雀白鴿發出了集體的悲鳴,然後向很遠很高的天空飛去。一曲終了,淚落琴弦。這時候,琴弦發出一聲斷裂的聲音,稽康決絕而悲憤的說:「《廣陵散》於今絕矣!」

  稽康說完,劊子手上的屠刀已經舉了起來,圍觀的人閉上了眼睛,不忍去看那血腥的一幕。出乎意料的,劊子手舉在半空中的屠刀像是定在了那裡,遲遲不肯落下來。劊子手也許還沉浸在《廣陵散》那美妙的餘音之中,也許是被稽康不怒而威的面容震懾住了,反正舉起的屠刀沒有落下來。不但沒有落下來,劊子手的雙腿開始顫抖,驀地,他趴在了地上,對行刑的官員磕頭求饒說:「大人,求求你放過小的吧!我實在下不了手呐!」

  行刑的官員怒不可竭,當即下令把那個劊子手斬首示眾,並派人把稽康的琴砸了個稀巴爛,然後換了另外一名劊子手。這名劊子手不得已,為了保全自己的性命,閉上眼睛,用屠刀砍下了稽康的高昂的頭。

  刹那間,血珠四濺,血光映紅了整個刑場,映紅了整個天空。

  接著,萬人慟哭,撕心裂肺。

  嵇康死了。時年三十九歲。

  與稽康一同死去的還有他彈奏的《廣陵散》。這並不是說《廣陵散》琴曲從此失傳了,而是說他演奏的《廣陵散》以後再也沒有了。稽康演奏的《廣陵散》風格卓絕,舉世無雙,通過這支琴曲,寄託著他內心豐富而深沉的情感。

  稽康之死,是為史上最悲壯的死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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