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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四


  「我不想啊姐姐,我不明白當初爹娘為什麼要捨得送我進宮的,為什麼?為什麼叫我走這一條路啊,這分明是條死路啊……」

  「可是你爹娘看不到啊,不進到這宮裡來,就沒人知道這是一條什麼樣的路……」玉兒拉起蓮蓮的手,「只可憐你還這麼小……」

  一句話,引得眾女子紛紛啜泣起來,哪個不是青春正當年,哪個不是品貌正如花?這兩日皇上病得沉重,怕是時日無多了……照規矩,要挑選出幾個殉葬的嬪妃,隨駕到那邊伺候。

  皇后妒心甚重。這一日以前,嬪妃們惟恐自己長得不夠美,身段不夠嬌,怕皇上看不上;這一日之後,卻個個惟恐自己長得太嫵媚,身段太妖嬈,被皇后看上了……

  後宮現在晝夜聽聞女子的啼哭,都說是為皇上的病體擔憂,其實都是看不清自己前頭的路是死是活。

  只有玉兒,沒有一滴眼淚。

  兩個月前,她已經暗結珠胎。那是一次極偶然的機遇,皇上厭煩了批閱奏章,大白天的往後宮遊走,第一個遇到的女子,便是玉兒。

  那一回,跟隨皇上的太監范公公悄悄叮囑她說,如果有喜,萬萬不可叫皇后知道了……已經有幾個妃子因為有了孕而莫名其妙地暴病死了的。她若能為皇上留下一子半女,便是天大的恩德。只要孩子能平安出世,便是皇后再狠毒,也難下手了……

  她把這話記在心裡。

  雖然她並不愛皇上,那個男人她只見過有數的幾回,唯一的一次肌膚之親皇上竟還不曉得她的名字……但是,那是她掙得活命的唯一出路。螻蟻尚且貪生,何況人呢?

  只是沒有想到,皇上偏偏竟不成了。怎麼辦呢?腹中的兒啊,你帶給娘的到底是活路還是死路呢?

  玉兒用手按住胸口,那裡,有那天皇上賜的一條貼身的頸鏈,上面墜著小小的珠玉,表明這個女子是他親近過的。原本玉兒是看破生死的,她自從進到紫禁城裡,就開始等待著生命慢慢枯萎,然而身體裡居然有了一個小小的生命,她忽然地,又想起了高牆外面的天空,想起了小時候最愛看的空中的飛鳥……

  鐘聲敲響,皇帝駕崩。後宮一片哀聲。

  范公公青著面孔,緩緩地念出一個個妃子的名字。

  被念到的女子,有的當場昏了過去;有的哭喊著爹娘以頭戕地;有的頓時癡迷了,一句話也說不出;還有的竟似失心瘋魔一樣,狂笑起來……

  范公公把目光慢慢轉到玉兒的臉上。這個女子他是記得的,她不像別的妃子,即使是遇到了皇上,竟也是一幅沉著寧靜的樣子,一點沒有張揚驚喜的神色。她很像是一泓水,清澈明淨,只可惜,卻無波瀾,宛若死水。

  終於聽到自己的名字了。

  玉兒抬起頭,正看到那天的老太監也望著自己,眼裡是惋惜的神色。

  她不回答,摸出那串珠玉,高舉過頭:「臣妾情願侍奉皇上,只是,已懷有……」

  所有人都安靜下來,種種目光注射過來,有疑惑,有驚詫,有嫉妒……

  范公公用手勢止住玉兒的話頭,回頭叫身邊的小太監:「先把這位娘娘請到後面的畫樓吧……我去回稟皇后娘娘。」

  「其他的……」小太監惶惶地問。

  「偏殿候著吧。」范公公搖搖頭,「你們幾個盡心伺候著,等娘娘們用過了點心,就預備著沐浴更衣吧。」

  話音未落,哭聲又起。

  一個小太監過來攙扶起玉兒,望後面走去。

  玉兒一回頭,正望見蓮蓮楞楞地看著她:「……姐姐,告訴我娘,我去了……告訴我娘,我去了……」

  再忍不住眼淚,玉兒忙低頭,踉踉蹌蹌逃一般躲開去。

  時辰到了。

  所有被選中跟隨皇上的妃子早已哭不出眼淚了,一個個木偶一般,梳洗乾淨,打扮整齊,跟著「送行」的太監往紫禁城的一隅走去。

  那裡,有一座冷冷的殿宇,平時是從沒有人去的。現在,卻已經被打掃乾淨,門窗洞開,等待著這些年輕的女子。

  而在那些女子的眼睛裡,這裡卻不啻是一張血盆大口,正預備吞噬掉她們……

  蓮蓮排在隊伍的中間,麻木地抬腿跨過高高的門檻。陽光,一下子就被隔絕在身後。她不由自主的顫抖著,好冷啊,這裡好冷啊……她在心裡說,我要去的那個地方是不是也是這樣冷?或者,比這裡還要寒冷?

  她回頭望去,想要再看一眼陽光——門卻被無情地關上了——只有細細的幾縷透過窗櫺照射進來,灰塵,在當中舞蹈著。這是生命中最後的陽光,卻是這般吝嗇和骯髒。

  女子們茫然地四處張望,這個恐怖的地方,將是留在她們記憶中最後的景象。

  有人撲到門前,想要推開它,重回那個光明的世界。其他的人默默地看著她,那裡雖然有一扇門,但是今生都不可能為她們打開了。

  幾個太監任憑她哭叫了一會,然後把她架回隊伍,她已經軟軟地沒有了掙扎的氣力,想是在心裡已經徹底絕望了。

  無路可走。

  高懸在梁上的一道道白綾,和擺放在下麵的一張張小床,是她們一生路途中的最後的一步,這一步,誰也逃不掉。

  「時辰就到了,請上路吧——」太監嘶啞的嗓音這時候顯得格外刺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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