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穿越·宮闈 > 鳳鼓朝凰 | 上頁 下頁
一六八


  姬顯本不是能藏事的性子,加之年少氣盛,按捺不住,終於還是去尋了趙靈。

  「是不是你傷了我的馬?」他像只猛撲上前來興師問罪的小老虎,惡狠狠地瞪著眼前之人,雙拳緊握到青筋畢現。

  趙靈正兀自在屋內理傷,見姬顯這般模樣,將來不及穿起的衣衫往肩頭一搭,緩緩抬起頭,「如果我說『是』,你又待如何?」他看著姬顯,眸色中的坦然便仿佛他們只是在說著最無關緊要的平常事,那樣直截了當。

  姬顯怔了一瞬,竟被反問得接不上話來,「為何要這麼做?」他難以置信地後退了一步,「咱們認識六年了,我一直以為,咱們是兄弟,是朋友。」

  「我只是想看白弈會否出手救你。」趙靈微微扯了扯嘴唇,露出一個略有嘲意的輕笑。

  「這麼說,你從開始便是故意的,故意叫我們出城迎敵?」姬顯眸中的驚愕漸漸沉了下來,一點點化作憤怒。

  趙靈卻依舊維持著不尋常的平靜,「若白弈不救你,我會去救你的。我並不想傷及你,你家姊對我有恩。」他看著姬顯,烏黑的眸中沒有波瀾。

  姬顯聞之,雙肩一震,愣了良久,「你……你怎會認識我阿姊?」他懷疑地望著趙靈,仿佛對方那些莫名奇妙的言語已超出了他的理解範疇。

  「很久以前的事了。」趙靈卻又輕笑一聲,很是理所當然,「我很小的時候,一夜之間被人殺了全家。我僥倖得活,報仇心切,扮成一個殘疾的小乞丐,每天在仇人府邸附近的街市遊蕩。有一天夜市上,恰好遇見你阿姊和一個婢女偷跑出來玩。

  「我知道,她和我的仇人有某種關聯,所以我打算利用她來報仇。可是當我靠近她拉住她的裙擺,甚至連刀也已經藏在了袖管裡隨時都能刺她一刀的時候,她卻給我錢,叫我逃走。她看出我假裝殘疾騙人,但沒叫人來捉我。

  「我當時害怕她會喊,拿了錢就逃了。但是她沒有。我逃掉之後,靠著這些錢出城跑了很遠,再後來,就遇見了我師父,這才跟著他老人家學藝。

  「事後回想,那時候我若是挾持她,或是給她一刀,又或是她在看穿我時立刻喊出聲來,無論如何我都不可能逃脫,一定會死得很慘。所以,你說,是不是多虧她救我一命,才有我這多活的十一年?」

  趙靈的嗓音很輕很淡,說時眸色空曠,唯有一點遙遠的火光若隱若現地跳動,「姬顯,我很喜歡你這個朋友,所以你既然來問我,我也不怕對你說這些。從今往後,我都不會再把你牽累進來,但你也不要管我的事。」

  屋內忽然一寂。

  這突如其來的故事意外得令人難以相信,姬顯像個木頭人一般僵在那兒,久久不能還神,「為什麼……」他茫然地喃喃,猶如自語。

  「沒有為什麼,只是我決定要這麼做,如此而已。」趙靈接得絲毫不容辯駁。他略頓了一頓,忽而輕輕地揚起唇角,綻出一個浸著寂寞的微笑,「你現在一定覺得我又瘋又傻吧。但我就是這樣一個人,恩是恩,仇是仇,不能輕易地兩相抵消。」

  姬顯卻仿佛不曾聽見一般,又拔高音調問了一遍:「為什麼?」他的眉漸漸皺了起來,眸中開始射出犀利的精光,「若是因此讓無辜的弟兄們負傷流血,甚至命喪疆場,他們何辜?為國守邊,沒人怕死,但捐軀也是為報家國,不是為了做你的棋子!你這麼做,與……與你那個仇人,又有什麼分別?你又還有什麼資格去向他復仇?!」他迫視著趙靈的雙眼,質問得字字鏗鏘。

  趙靈眸光一顫,仰面盯著姬顯,竟顯出錯愕之色來,仿佛從不曾思考過這樣的問題。許久,他卻又笑起來,「阿顯,你其實是個幸福的孩子。」他站起身,若無其事地穿好衣衫,嘴唇牽起的弧度好似一種固執的優雅。他向姬顯走過去,在與之錯身時停下腳步,「你的那些大道理,我都懂,但做不到。」他在姬顯的耳畔歎息,「若是忘卻仇恨,我便不知為何還要活下去。」他說完,便似要走。

  姬顯卻一把將他拽住,緊緊扣住他的肩膀,「你既然還感謝阿姊當年救你的恩情,就說明你還有求生之念,既然如此,這世上明明還有許多人和事值得你為之而活。若我阿姊知你如今這樣,她一定後悔當日救了你!」

  「如果可以,我也很想試一試。可是——」趙靈笑著拂掉肩頭那只手,「你可以不贊同我,但你不能強求我改變。每個人都有自己的路,自己選擇,自己承受,與人無關。」他走出去,又在門外回首,以一種輕鬆的語氣調侃道,「或者你也可以快去找白弈,他大概會有法子讓我不再找他尋仇。其實我也很意外,我沒想到他竟真會捨命救你。看來,他倒是當真對你們姊弟頗為看重。若他知道他這殺人放火的舊案底竟被你翻了出來,不曉得會露出什麼表情。我也很是期待一觀。」說到此處,他唇畔的微笑便又悄然爬上了一抹尖刻的惡毒。

  姬顯不由自主地輕微一顫,臉色也有些發白,卻只能扭頭眼睜睜看著趙靈的背影遠去,咬唇,竟連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他很想去問白弈,卻又糾結于趙靈臨去時的言語,惶惶地,不敢讓白弈知曉。直到白弈與他說起,叫他跟隨藺薑出兵去,要離開涼州,他才終於不能忍受,一下跳得老高。

  「我不去。我要留下跟著白大哥。」他盤腿坐在地上,低著頭,撅著嘴,惡狠狠地扯自己的衣袖,恨不能扯爛了一般。

  「你去吧,留下不又要擔心著你大哥麼。」白弈無奈地笑,好似哄慰賭氣的孩子一般,將手撫在他頭頂,「沒事,我這種大惡人,報應未到,沒那麼容易好死。」

  掌心的溫度緩緩傳導過來,仿佛從每一根髮絲中蔓延,漸漸浸透到血液中去。姬顯抬起頭,仰面看著白弈,鼻息酸澀。白弈那一句話心照不宣,像一根細細的鐵絲,勒在他的心上,脹痛得竟令他錯覺自己要淌出淚來,「白大哥,」他大力地吸著微涼的空氣,努力眨了眨眼,「阿姊還在等你回去。」鼻音濃得無法掩飾了,他低下頭去,雙手不由自主地扯住了白弈的袍擺。

  白弈卻什麼也沒有應他,只是蹲下身去,抱貓兒一般將他抱在胸口,一下一下沉默地拍著他輕顫的脊背。

  白弈與藺薑商議,讓挑選出的三千精銳扮作借調糧草的押解步軍,從東大門出城,喬裝繞道去往西州。英吉沙早已先遣了機密心腹返回高昌,請她兄長與父汗準備上等精良的回紇戰馬,以備更替。由涼州到西州再入高昌翻三彌山,穿沙漠,越山棧,爬雪峰,一路艱險無數,還需要在大雪封山前進入三彌山山脈,尋得可行道路,以成奇襲,過晚則貽誤戰機,過早又易暴露行蹤,當真是與天相爭的殊死之途。

  然而,當藺姜嚴陣傳令,若有不願前往者,可立刻自行離去,決不阻攔,亦不作逃軍論時,三千勇士卻無一人出列,甚至無人多言半句。

  舍一身血肉,保家國平安,這便是烽火原上兵戈陣前鐵打的兒郎。此時無聲,卻勝萬語千言。

  離開涼州城的時候,姬顯再三地回望著涼州城頭獵獵迎風的大旗,問藺薑:「為什麼我沒辦法恨他?那種令人瘋狂的仇恨,我沒辦法理解。」

  「因為你對他有感情。」藺薑不緊不慢地催著馬,「仇恨是用來止痛的毒藥,但你若是對他存有感情,每多恨他一分,便只會讓自己多痛一分。」他看一眼身旁面帶困惑的少年,感慨萬千。

  阿顯年幼喪父,那個一直救他、教他、養他的人,是白弈。或許,在阿顯內心深處那些明暗錯纏的情感溝壑中,白弈已不單純是一位兄長,而是早已無法替代地沾染了父親的氣息,讓這個孩子依戀難舍。

  阿顯是個聰明的孩子,說他天真也好,憨傻也好,他本能地懂得如何真正保護自己。可是,另一些人呢?是否要將自己割得遍體鱗傷,痛徹骨髓,才肯放自己一條生路?

  章六六、胡不歸

  你叫我如何與她交代?如何還有顏面再見她?難道你要我與她說,抱歉,又多欠了她一條性命麼?

  藺薑率軍開拔,一晃月餘,竟幾乎了無音訊。

  臨行時白弈將白府上精心馴養的飛翎給了他四隻,叫他進入沙漠前放一隻,到了西州放一隻,抵達高昌再放一隻,入山前放最後一隻。不需書信,只要這四隻鴿子各自按時回來,就能知他們行進順利。

  然而,那四隻飛翎卻一齊飛了回來。

  白弈暗歎,猜想藺薑恐怕是為求至極輕裝,在入大漠前就將這四隻鴿子一齊放走。沙漠之中,人尚且缺水缺糧,還要帶幾隻鴿子,確實也是拖累,倘若遇上風暴或流沙,能否保全也是未知。放了也就算了吧。只是如此一來,諸事皆只得靠一個默契,再難以及時互通消息了。

  入冬後,遠徙西突厥軍果然漸漸愈發浮躁,頻頻邀戰,每每聲勢大造,于城下連日夜地鬧也是常事。至後來,竟常坐在涼州城下,指名點姓喊著白弈叫駡。城頭將士們聽得萬分憋悶,紛紛請戰,無奈白弈堅決不允,還叫他們連一支箭也不許射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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