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穿越·宮闈 > 江山蓮 | 上頁 下頁


  他叮囑過她,每一次的信卷看過之後,必須燒毀不留痕跡。北齊的民風雖不如南晉那樣禮教森嚴規矩繁多,可私相授受傳出去畢竟不怎麼好聽。何況他是皇帝,是一朝天子,要在文武百官面前戴一張深不可測的面具,他寫給她的那些話,只能讓她一個人知道。

  她明白,這些她全都明白,故而每一次她都謹小慎微,在反復誦讀直至將信上的話語全數背誦下來之後,便將紙撕成碎片,放在蠟燭上一片片燃盡。可……她怎麼能把自己這輩子最最心愛的一件生辰禮物活生生地撕碎,活生生地燒毀?那還不如索性放火燒了她的心。

  連長安就著那渺小的火焰,癡癡地望著從懷中掏出的信箋。八個字就像是他飛揚的眉,明亮的眼,就像他大笑著的樣子,她總是看不夠,一輩子都看不夠。

  他讓她信他,她便信他。果然,果然。在連懷箴的美夢正到沉酣之時,宮中的玉冊終於送進府來。他們一定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吧?上頭寫著的怎會是那不得寵的庶女的名字?

  長公主殿下,當您將我喚去,皮笑肉不笑地交代下一大堆繡活的時候,可曾想到如今?

  當我從早到晚枯坐在繡房裡,一針複一針直至手腕酸軟,兩眼枯焦……這一天我從不敢真正相信……

  敢將十指誇針巧,不把纖眉鬥畫長,苦恨年年壓金線,到頭來誰為誰做了嫁衣裳?

  那一天,他承諾她「朕若得卿,生不二色」,她猶豫到半夜最終決定冒險留下這封信,她給了他一個明確的回答。

  也是不多不少八個字,傾注她所有勇氣,所有夢想,所有的過去和未來。

  君不負我,我不負君!

  第二章 蓮印

  門外的僕婦、婢女一層一層跪滿,連長安依然端坐繡房,重新支起一架新的繡架做針線。她做得依然細緻而緩慢,她急什麼呢?現在終於輪到別人著急了。

  一個穿著淡淡鵝黃衫子的十六七歲少女自前院氣鼓鼓而至,滿地的人見了她,忙不迭地膝行幾步,讓出一條道來。她眼睛望著天,徑直走到繡房門外,不拜也不跪,只朗聲叫道:「大小姐,老爺夫人有請。」

  言辭雖妥當,可語氣中卻沒有半分恭敬之意。

  連長安自然認得她是連懷箴的心腹丫鬟何流蘇,是府裡實打實的副小姐,最出挑不過的人物。入能端茶倒水,出能騎馬射箭,跟著連懷箴,在白蓮軍中也當了個不大不小的頭領,有的是手段。但是連長安不怕她的手段,兵來將擋,水來土掩,她以不變應萬變。

  何流蘇見裡頭無聲無息,微微皺了眉。她比等閒下人潑辣十倍,只待片刻,也不喚第二聲,便抬手狠狠地砸在門板上,口中高喊道:「連長安,你在裡頭裝死是沒有用的,滾出來!」

  兩旁跪著的人都被唬得跳起,忙不迭地去拉,何流蘇回頭狠瞪,將她們瞪得身子一縮。

  「噤聲……姑娘,噤聲!大小姐是貴人,萬萬……不敢的……」有人小聲勸道。

  何流蘇冷笑道:「貴人,什麼貴人?你當那瞎了眼的皇帝真的看上她了?皇帝怕我們連家,又不敢不討好我們連家,他配不上小姐,更沒膽子娶小姐,才揀了這個連白蓮印都沒有的野種來湊數!」

  何流蘇快人快語,早就連珠炮般將一串話吐了出來,眾人見她越發沒遮攔,已不只是驚訝,個個臉上變了色,連勸都忘了。人群中忽然有誰咳嗽一聲,某位始終跪著巍峨不動的婦人開了口,聲音不高,卻不怒而威,「流蘇,這些話,哪是我們下人說的?」

  小丫頭猶不服氣,哼了一聲,「難道就由得她小人得志,在這裡大擺皇后娘娘的譜?難不成叫宗主和夫人親自來求她,她才肯出這個門?連家現下到了生死存亡的時候,她還……」

  「住嘴!」婦人眼中精光一閃,厲聲喝道,徑直打斷她的喋喋不休,「你雖是老爺故舊遺孤,身份不同,駙馬、公主多疼你些,可下人就是下人,『我們連家』這四個字,你怎麼配說出口?」

  小丫頭知道她的身份要緊,面色白了白,畢竟不敢發作,只是辯駁道:「鄭嫂子,我雖不姓連,但宗主夫人自小養我育我,我這條命是打定主意給了連家,我為什麼說不得?」

  婦人無意和她鬥嘴,早已垂下頭去,眼觀鼻,鼻觀心,淡淡道:「你若有白蓮印,或是公主做主將你送給駙馬爺做側室,那時候我們稱一聲『何姨娘』,自然不敢攔你的話。」

  何流蘇又氣又羞,滿面通紅,雖想分辯自己絕無攀附之心,可側室姨娘之類的渾話,小姑娘家畢竟說不出口。她只有呆立當地呼呼喘氣。

  此時,繡房的門緩緩開啟,連長安靜立在一片黃昏朦朧之中。她看也不看兀自氣不過的何流蘇,只對鄭氏見了半禮,口中道:「掌庫娘子,長安原不知是您來了。」

  鄭氏端端正正地跪在地上,恭恭敬敬地叩了一個頭,方才起身,撣一撣衣上的浮塵,並無特別表情,只道:「大小姐,駙馬、公主請您到前院敘話。」

  連長安搖搖頭道:「我哭著求他們的時候,他們一年一年都不肯見我,今日卻要見我,已沒意思了。」

  鄭氏沉默片刻,忽然道:「大小姐,您雖然根骨差些練不得武,可打小就聰明,心裡很能拿主意。我素來如何,想來您也略知一二。」

  連長安頷首,肅然答道:「鄭嫂子向來待我不薄,長安一輩子都不敢忘。」

  鄭氏續道:「那便請小姐看在一點兒舊日情分上,跟我去吧。去見了駙馬、公主,再回來也不妨的……」

  連長安斷然搖頭道:「我說了,大人若堅持不肯讓我娘的牌位進連家宗祠,我與他們便沒有什麼可談的。」

  「大小姐,這又何必?先前那位已故去多年,人死如燈滅,況且她又是……又是……」

  掌庫娘子鄭氏是昭陽長公主的陪嫁宮女,也是公主的心腹,這駙馬府中的事務,她倒能做一半的主。按理說這樣的精明人物十有八九都是欺主的刁奴,可偏偏這位鄭氏卻是萬中無一的善心人,對府中這位身份曖昧大抵一輩子也出不了頭的庶小姐,始終盡其所能地關照。連長安本是真心誠意念她的好,若不是聽見她的聲音,連長安本來打定主意絕不開門的。

  可現下,她口口聲聲駙馬、公主,一字一字都戳著連長安心頭的隱傷。連長安雖知這是掌庫娘子長久以來的積習,絕非刻意針對自己,依然覺得刺耳至極。待聽到她談及母親的出身,再也按捺不住,「又是什麼?又是宮籍出身?宮籍又如何?在宮裡洗過衣裳罷了,就不算人嗎?何況他當年分明知道我娘是宮籍,自己依然心甘情願明媒正娶……是了,誰叫那時候他不過是個小小的遊擊,想不到有一天會高攀金枝玉葉!」

  主人講話按理說做奴婢的萬萬不該插嘴,可這位大小姐也實在是口無遮攔。無論如何為尊者諱,怎可這般出言諷刺自己的生身之父?掌庫娘子知道連長安最是個吃軟不吃硬的性子,只得放低聲音勸道:「是老婦人的錯,請小姐息怒。但……駙馬、公主斷不會答應您的,難道您就打算把自己關在這裡,穿著這套衣裳登鳳輦?」

  連長安一挑眉,冷笑著反問:「有何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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